1

在這個時代 日常的生活幾乎就等於罪行

誰會對一個菜市場的下水道提出指控?

上周末 在圓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間

嗅到一些馬魚的氣味 猶如魚販的刀子

割開了一個包藏著黑暗的腹部

我呆立在構思著晚餐的人群裏

一條冰凍的魚 聽不見了聲音

要茄子還是牛排 我不懂

有人投過來只用於瘋子的驚愕

 

沿著微光 向那有氣味的方向去 被解凍

進入了回憶之水 從我的漩渦中

黑暗拆散 一個湖蒸發起來 光輝中的澡堂

出現了光唇魚、沙灘和狐尾藻

紅色的高原托著它 就像托著一只盛水的容器

萬物 通過這一水平獲得起源

周圍高山聳立 猶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

河流從它開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

落葉喬木和野獸的水罐

在土著人的獨木舟中 坐著酋長的女兒

天空上白雲堆積 總是被風一片片切開

像沒有天鵝領頭的 自由羽毛

靜靜的淡水 沙鷗永遠向著一日的終點飛行

當它停下來 就像芭蕾舞先知

在虛構的鏡子上 折彎一只蘆葦

南方之岸是滇青岡林和灌木叢

北方之岸是神話和民歌

東面的岸上是紅色的丘陵和盆地

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

到處是鉆石的語詞

到處是象牙的句子

到處是虎豹的文章

哦 上帝造的物

足以供養三萬個神

足以造就三萬個伊甸園

足以出現三萬個黃金時代

 

2

 

冶煉廠的微風 把一群群水葫蘆

吹到上帝的水壩 像是魔鬼們綠色的糞便

一片混雜著魚腥味的閃光……鍍鉻的玻璃

聖湖 我的回憶中沒有水產 只有腐爛的形容詞

我像一個印地安人那樣回憶著你的魚洞

……虛偽的回憶 我的時代並不以為你神聖

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小學 老師天天上語文課

教會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語詞 崇拜英雄 但從未提到你

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

在課外 文盲的外婆告訴我 你在故鄉的附近

像是說起 她預備多年的柚木棺材

我終於去了  或遲或早 昆明人總有一天 要去滇池

一個群妖出沒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著裸體

尾隨著 水靈靈的母親 下水 我不怕水

我是無所畏懼的小無神論者

用捏造著水族的手 用繁衍著卵巢的身體

用敞開著無數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納我

夏天是你的內容 我和母親 是你渺小的內容

在童年的哲學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長

我知道我會先於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

我親愛的媽媽 所有我熱愛過的女人們 都會先於你死去

在死亡的秩序中 這是我唯一心甘情願的

你當然要落在最後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

母親 幼兒園 房子 熒火蟲和旋轉木馬 都漂起來

我像水生的那樣 在你柔軟的觸須中彎曲

穿過 一冊冊棕色的海帶 石頭魚的翅膀在我的腳趾間閃爍

珍珠一串串從我的皮膚上冒出來

墨綠色的輪藻像島嶼的頭發 纏繞著脖子

我雙腿發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純潔的苔蘚

但後來我在恐懼中爬上岸來 我感覺到你在裏面

我看見你建築在黑暗中的廟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

我看見你在深淵中 用另一種時間主宰

我像一個被淹死過的 臉色慘白 說不出話

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他們 你在

那一年我還是在校的學生

我寫不出關於你的作文

在幹燥的詞典中 你是娛樂場 養魚塘 水庫

天然遊泳池 風景區 下水道出口

誰說神靈在此?

 

3

 

一些長著毛的痕跡 一個空空的水池 淌著生病的水

宰割鱔魚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

把粘乎乎的一團 塞進塑料袋 像一個肺

慢慢地膨脹起來 吐出了新鮮的腥氣

這氣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兒子有關

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著屁股 站在我旁邊

漁桿架在蘆葦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

魚只往他的鉤上去 這邊一動不動

水底下總是有什麼在閃 令人心癢

又是一條 他的波紋使我第一次體驗了嫉妒

下午我們跳進水 小嘴說 魚在咬他的小腿

我乘機破壞了他的窩子 在黃昏的微光中

沿著波浪新做的岸 我們經過天堂回家

我曾經乘著木船 從灰灣經過草海 在那兒我發現

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們的眼睛閃閃發光

伸手可觸 上面粘著紅鯉魚的絨毛

在牛戀鄉 打漁人告訴我 此地誕生過無數的祖母

每年七月 她們會坐著蓮花 出現在湖邊

當西風打擊大地 我看見你扭曲起來

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窩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

但我遊過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

發現它堅定 平衡 與海一致

當你安靜下來 就沿著落日的脊背 滑下

像一匹深藍色的 無國籍的旗幟

把帝國堅硬的一隅 覆蓋

在白魚口附近 從光腳板開始

我像傣族女人那樣蹲下 俯伏到你溫存的身體中

我曾經在西山之巔 聽到過月光之錘在午夜敲打高原的聲音

我曾經在晉寧城外 一個中國寺院的後庭

遠遠地看見你嵌在世界的黑暗裏 泛著黃金之波

啊 滇池 你照耀著我

我自命是第一個 用雲南話歌頌你的那個人

 

4

 

你的誘惑無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

從你 我隨時可以返回赤裸 放浪形骸

多少個一絲不掛的夏天 落伍時代的語文

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濱漫遊 像一頭文盲的水鹿

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時間的圓周之外

多次 我遭遇永恒

從清開始 進入更清 體型在液體中拆散 變形

向著魚類的生涯靠攏 在玻璃的迷宮飛行

通過四肢 青春得以從死亡中逃脫 在生命的旅途上

我學會了一件大事 遊泳 我的世界越過固體的邊界

深入大陸以外 我是水陸兩棲人

一萬次跳進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間穿梭

像穿過一只只豐滿的乳房

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頁中舞蹈 體驗著不朽的愛情之馬

在無人之境 興波作浪

透明者紛然破裂 但在後面 鏡子立即彌合

又在前方敞開 侵入者不會被劃破

你是鏡子 通往虛無的邊界

又是具體的潮濕 液態 浮力 深度 冷暖

歪曲正規的線條 破壞既定的水準

向下 進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張開野獸的嘴

在一條黑尾鯽的耳朵旁邊 喝一口活水

在有形中體驗無形的自由

在國家的轄區之外 開辟超現實之路

你引領著我的膚淺和縱深

溫暖就溫暖 冰冷就冰冷

抽筋就沈下去 你從不虛報水文

青年時期我的情緒反復無常 拜倫的海

誇張的變形是為了脫穎而出

喧嘩與騷動 頹廢與孤獨 你一直在場

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

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納中復原

你是一份默契 一個常數 一個圓

一個我不能制造的容器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水淋淋的世紀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健美的朋友

十六歲我有十六個光輝的夏天

生命的希臘時期 裸體 健康 結實

在人群中 我的皮膚呈現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時間 永遠地從我的皮膚中失去了

那些水生的語詞 用普通話無法尋找

目前我是一個經常使用肥皂的胖子

氣喘籲籲 盤算著什麼菜維生素會多

記性中盡是漏洞…… 一根鑄鐵的癭管

我不知道在它後面的是誰的大腦

死海味的汙血 汙染了我的鞋跟

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顏色 你是否真有過那些

湖藍 碧藍 湛藍 深藍 孔雀藍?

怎麼只過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須啟用一部新的詞典

這些句子 應該出自地獄中文系學生的筆下

"從黑暗中 那個坑擡起患著麻風病的臉

在星空下喘息 沒有人遊泳 也沒有受孕的魚

有人在工廠的廢鐵場後面 挖著死老鼠"

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

為什麼天空如此寧靜?太陽如此溫柔?

人們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般 繼續著那肥沃的晚餐?

出了什麼可怕的事?

為什麼我所贊美的一切 忽然間無影無蹤?

為什麼忽然間 我詩歌的基地

我的美學的大本營 我信仰的大教堂

已成為一間陰暗的停屍房?

我一向以你的忠實的歌者自封

我厭惡虛構 拒絕幻想

哦 出了什麼事 我竟成為

一個偽善的說謊者

我從前寫下的關於你的所有詩章

都成了沒有根據的謠言!

我沈思過死亡 我估計過它可能出現的方向

我以為它僅僅是假惺惺地 在悲劇的第四幕裏姍姍來遲

我以為它不過像通常那樣 被記錄於某個兇殺案的現場

我以為 它不過是 從時間的餐桌上

依照著上帝的順序 一個個掉下來空罐頭盒

誰曾料到 此公 竟從永恒的臥室中到來?

不是從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從那些有毒的惡之花中

死亡啊 在我們所依靠著的 在我們背後

在接納著一切的那裏下手

永恒 竟然像一個死刑犯那樣

從永恒者的隊列中跌下

墜落到該死的那一群中間

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

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長的屍體啊

那蔚藍色的翻滾著花朵的皮膚

那降生著元素的透明的胎盤

那萬物的宮殿 那神明的禮拜堂!

這死亡令生命貶值

這死亡令人生乏味

這死亡令時間空虛

這死亡竟然死亡了

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還有什麼會死?

我們哀悼一個又一個王朝的終結

我們出席一個又一個君王的葬禮

我們仇恨戰爭 我們逮捕殺人犯 我們恐懼死亡

歌隊長 你何嘗為一個湖泊的死唱過哀歌?

 

法官啊 你何嘗在意過一個謀殺天空的兇手?

人們啊 你是否恐懼過大地的逝世?

 

哦 讓我心靈的國為你降下半旗

讓我獨自奔赴你的葬禮!

神啊 我出生在一個流行無神論的時代

對於永恒者 我沒有敬畏之心

我從你學習性靈與智能 但沒有學會敬畏與感激

哦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爛的水

讓我腐爛吧 請賜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

我要用我的詩歌 為你建立廟宇!

我要在你的大廟中 贖我的罪!

 

詩歌啊

當容器已經先於你毀滅

你的聲音由誰來傾聽?

你的不朽由誰來兌現?

 

詩人啊

你可以改造語言 幻想花朵 獲得渴望的榮辱!

但你如何能左右一個湖泊之王的命運

使它世襲神位 登堂入室!

你噤聲吧 虛偽的作者

當大地在受難 神垂死 你的贊美詩

只是死神的樂團!

 

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聲音從空心菜和鹹肉那邊傳來

我醒來在一個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遊泳衣的青年

從身邊魚貫而過 猶如改變了舊習慣的魚

上了陸地 他們大笑著 幹燥的新一代

從這個荒誕不經的中年人身邊繞過

皺了皺鼻頭 鉆進了一家電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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