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瑞典的馬爾默乘渡船越過厄勒海峽抵達丹麥哥本哈根時,恰好霧氣散盡,眼前活現出已從安徒生童話裏熟悉的一組組古色古香的建築。細細觀察,發現那風格同我已訪問過的挪威奧斯陸與瑞典的斯德哥爾摩都不相同,奧斯陸的城市天際輪廓線比較平緩舒展,樓房大都顯得敦實厚重,頂部裝飾曲線不那麼突兀,外墻的色彩也比較清淡;斯德哥爾摩則有眾多的尖拱頂教堂,那些哥特式尖頂大都修造得十分纖秀靈妙,有的更將內部鏤空,望去仙氣盎然。哥本哈根呢?當我獨自悠閑地徜徉在暖冬晴陽下的這座古城時,我發現它的大量古典建築都顯得比上述兩個城市陳舊,外墻面以赭色為基調的居多;而且許多建築的尖拱頂都顯得比斯德哥爾摩的粗壯,線條不那麼銳利而趨於圓潤,尖頂上一般還盤繞著許多厚實的花飾,並且

不知為什麼總愛塗上一層奶綠的顏色——那顏色大都已失去光澤,還顯現出一些脫落,但如一只古鼎帶著銹斑反比打磨成嶄新模樣更招人喜愛,哥本哈根那些古建築群仿佛散發出一陣陣誘人幻想的香氣,左觀右望,留連之中,不禁心生彩翼。

哥本哈根的步行商業街比奧斯陸和斯德哥爾摩都多而且連成一大片,我去時正巧是聖誕節期間,大片街區都是掛著松枝裝飾的彩鏈,上面或綴著紅心,或綴著大鈴鐺,兩旁的商店櫥窗裏除了平時應市的商品陳列外,也都增添了許多的節日裝飾,有姿態各異的聖誕老人,還有麥稭紮成的彎角羊,以及裝有節日糖果的大皮靴等。雖說整個西方世界的經濟不景氣也波及到了北歐,但哥本哈根節日期間的商業步行街上仍然人流如過江之鯽,只見采購年貨的人們大包小包地拎著,出入於各商店之間。

那天我在步行街上漫遊,偶然走進了當地一家最大的百貨商店。那家百貨店正面是古典式建築,前門外面是皇家劇院和一個裝點得優雅有致的小廣場;背面卻是現代派風格,後門通向步行街區;我從後門進到裏面,只覺得銀光閃爍,原來那百貨商店的第一層采用的是銀白和粉紅這兩種色調,顯示出一種高雅而潔凈的氣氛;我坐滾梯先到達地下層,那裏有一個大理石的噴泉池,周遭設有若幹咖啡座,還點綴著若幹大盆的綠色植物,有的認得出是鳳尾葵,有的叫不出名字……這時我忽然發現有些顧客的神情比較異常,似乎在側耳聆聽放音器裏傳出的廣播聲,有的本安坐在咖啡座的便起身,從一旁存衣架上取下衣物離去,有的剛坐滾梯下來,也沒逛逛就又換乘上行滾梯返回……我也沒大在意,因為仍有一些顧客自如地坐在那裏呷咖啡,那些在長達二三十米的點心櫃前買點心的顧客,也大都仍興致勃勃地在向服

務員指要草莓派或巧克力酥餅;我在底層逛了逛又返回一樓,正往通向二樓的滾梯上踏,耳畔又傳來了廣播聲,這回用的不是丹麥語而是英語,我聽不大明白,但模模糊糊聽出是在請顧客暫且退出商店,仔細一觀望,也確有為數不少的顧客並不慌張而堅定不移地朝大廳外走去……這是怎麼一回事呢?令我無比納悶。

我在百貨商店二樓巧遇一位哥本哈根大學東亞系學漢語的大學生,他因為頭天聽過我在該系作的題為《90年代中國新小說》的演講,所以認出了我來,我忙問他廣播裏在說些什麼?他說在告訴顧客們:“本店五樓發生了一起騷擾事件,正緊急妥善處理中;特告知各位顧客,如顧客感到不便,請暫且離店,歡迎過些時再返回購物;我們將盡力保障每一位顧客的安全和利益;離店時顧客請勿慌張;我們為發生了這樣不愉快的事,謹向全體顧客致歉……”其中重復得最多的是頭兩句。我感到非常驚奇。

我和那大學生沒有離店,我們又同往地下層,坐在噴泉邊喝咖啡。我問他百貨店何以要進行這樣的廣播?他說這是他們丹麥的一種社會公德,便是凡涉及私人以外的公共事務,必須具有透明度,人們應享有無可爭議的知情權,所以百貨商店五樓發生的騷擾事件,盡管範圍不大,不一定波及到其他部分的顧客,卻必須及時向全體顧客報告,並建議他們作出暫時離開的抉擇,以利安全;但顧客知情後也可自主作出並不離開的決定……

我感到自己的思維定勢,與他們丹麥人很不相同。比如我就覺得,至少應考慮到百貨商店裏有例如我這樣的“外賓”,明明是一樁事關“國格”的騷擾事件,涉及範圍又並不大,並已及時處理,為什麼要把醜事張揚出來,使我這樣的“外賓”也知道了,提供給我一個向外宣傳“丹麥首都百貨商店有醜聞”的機會呢?這事本應保密才對,至多事後出份“內參”,絕不應采取此種辦法公開。

我們還沒喝光一杯咖啡,廣播又響起來,這回是宣布五樓的事件已全部妥處,希望顧客們安心購物,並感謝留下的和返回的顧客們對他們商店的合作與信任……

後來我同那大學生漫步到哥本哈根市議會前面的廣場,廣場周遭全是古典式建築,廣場中豎起了一株高及三層樓的大聖誕樹,綴滿彩燈;市議會大廈有一座高聳的塔樓,塔樓下馬路當心有一座兩個天使共吹一把雙頭號的銅雕,那雕像也漆成奶綠色,不知為什麼丹麥人自古以來就那麼喜歡赭石和奶綠這兩種顏色,這兩種顏色其實最不具有透明感。

北歐的冬日,下午四點鐘天便黑了,到處閃爍著霓虹燈和燭焰的光芒。大學生帶我去參觀市議會,他說可惜已然休會,否則可以旁聽辯論,而且每一個丹麥公民都可要求調閱除國防機密以外的所有政府卷宗,從最低一級至國家政府一級的行政機構都不能拒絕。我聽了頗感困惑,便不由得問道:“你們的政府就真那麼透明麼?”他接口便答:“哪裏!……”他舉出一個例子,說丹麥移民法規定得很清楚,已移到丹麥的成年人在一定年限後可接自己的子女到丹麥團聚,但他們的首相,就將一批泰米爾人移民的子女要前來丹麥同父母團聚的事壓了下來,且不告訴丹麥國民……議及此事,他竟滿臉濺朱,一副憤憤然的模樣,我心裏頭不禁更加吃驚:眼下你們丹麥不是經濟也不那麼景氣麼?一些年輕人不是對移民來多了搶了他們的飯碗耿耿於懷麼?怎麼為幾個泰米爾人小孩子來丹麥的事,你就能對自己國家堂堂的首相如此不恭不敬、不依不饒?

說實話我鬧不清他們丹麥人的許多事兒。比如他們舉行公民投票,競以多數否定了關於歐洲統一的馬斯特裏赫條約,問那大學生,他說他倒投的是贊成票,但他理解投反對票的人的想法,反對者主要是怕大歐洲的形成會扼殺了丹麥自己固有的民族特征,比如丹麥語,那時不僅外國人絕不會再來學,就是丹麥人自己,年輕的一代不也要漸漸生疏起來麼?可這種想法又怎麼同接納泰米爾移民的子女來丹麥定居協調起來,殊不可解。但不管怎麼說,我喜歡沒有霧氣籠罩的哥本哈根。在市政廳廣場一側,馬路邊上有一個比公共大巴士高大的自行車模型,原來那是出租自行車的地方,無人管理,租用者自己往投幣箱裏交費,推起一輛騎到城市任何一方,不用送回原處,只要擱放到那一方的租用點上便行了。這裏確給人一種童話世界的感覺,盡管有魔鬼搗亂,但你應堅信美麗的公主終會與追求他的鄉村小夥子結婚。

回到北京不久,便看到我們報上刊出消息,丹麥首相已因“移民醜聞”引咎辭職了。不管怎麼說,這透明度不招人討厭。我不禁回憶起在哥本哈根漫步的那些時日,啊,那些高聳的奶綠色尖拱頂,啊,那些浮遊在湖水中的白天鵝,啊,那海濱永恒撐坐著的美人魚銅像……

哥本哈根,留給我一個透明的夢。

1993年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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