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千歲隨風飄(下)

一年來為了搞攝影,我在國內跑過不少地方,所到之處,無不細心地體會﹑細心地看。這經歷使我明白為什麼我們曾經出現了像李白那樣的詩人。中國的風景不是美麗,而是幽美。滿是幽美之景的國家,地球上似乎只有中國。

我說的幽美,是指可以容易地觸發感情的景物,容易地觸發遐思,彷彿是一個惹人談戀愛的女人。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我認為中國的景物使人有幽美之感,主要有兩方面。其一是我們的景物大有古意。你不需要是什麼地質學家或植物學家,但見到奇山巨石﹑蒼松芳草,你不由得感到它們曾經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要向你細說。事實上中國是個古國,數十年後因為經濟發展會變成怎樣不得而知,但今天,古屋﹑古田﹑古村落等觸目皆是。古意令人懷古,這是幽美使人遐思之一也。

其二是中國的景物有苦意。大家都知道好藝術往往有點苦味。只要離開了因為經濟發展而促成的高樓大廈或工廠滿佈,見到的田園皆有苦意。不是人民公社或「文革」期間那種毫無藝術味道的苦,而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粒粒皆辛苦。是的,今天我們還可以在內地隨處見到陶淵明昔日寫下的「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還是用牛耕田免不了有點苦味,而無論村居﹑小徑﹑菜圃﹑梯田等都使人體會到農民的血汗,但有詩意,很幽美的。

朋友,多到神州大地走走吧。今天因為交通有了長進,幽美之境正如蘇學士說的「取之無禁」。經濟發展得那樣快,我們無從估計這幽美的整體可以維持多久。經濟與科技發達是有代價的。個人不大願意付出的代價,是今天還可以見到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二○○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中國的古文化不容易明白﹔就是近文化也不容易明白。今天位於廣西賀州的據說有近千年歷史的黃姚古鎮是個不容易明白的地方。知道取名黃﹑姚二姓兩家人,其他可以考究。我刻意地不做功課,以個人的直覺感受說一下,提出疑問。

本來少為人知,只是幾年前香港某電視劇在那裡拍攝,跟製片商絡繹不絕,傳了開來,遊客多了,好搞攝影的奔走相告。為了好奇,我和太太與三位朋友最近也到那裡走了一趟。

首先要說的,是不要給招來的廣告照片誤導﹕那是用電腦砌成的。今天內地不少旅遊點的廣告示範皆由電腦砌成,中計甚易。但黃姚是我到過的最完整的古鎮,還沒有受到為遊客出術而左塗右改的蹂躪,還沒有被聯合國封為什麼世界文化遺產的。比一些我到過的﹑曾經被「封」的遠為可觀,值得一遊。

遊客不是那麼多,雖然一些數十元一晚的小酒店最近開始做生意,留宿者可以不住農家。有了大名而遊客不多,主要因為不容易去。車路不好走,從賀州市或鍾山出發,數十公里,車行兩三個小時。無疑是窮鄉僻壤,叫天不應,叫地不聞,怎會有那樣完整而又有規模的古鎮屹立那裡呢?好幾個世紀之前,黃姚肯定繁盛過,而近代也應該繁盛過,因為今天在那裡還可以見到廣西博物館與什麼劇場等遺跡。

除了賀州用顯微鏡放大的地圖,一般地圖找不到黃姚這個名字。朋友,只要你去走一趟,知道多麼難走,知道多麼難找,你不會相信黃姚曾經繁盛過,但古跡卻讓你想到曾經繁盛,然後歷盡滄桑。

古鎮當然代表古文化,但文化怎會在黃姚這個地方搞起來呢?我到過徽州的婺源﹑宏村﹑西遞等古村,沒有黃姚那麼古,容易理解,容易明白。徽州位於安徽之南,江西之北,接近江蘇﹑浙江,曾經騷人雅士雲集,而徽州盛產文房四寶,名動神州。我問黃姚人士他們盛產什麼,得到的回應是﹕豆豉!既為古鎮,對聯當然隨處可見。在徽州一帶見到的對聯水平不俗,但黃姚見到的一般不及格。然而,這個盛產豆豉﹑對聯不及格的地方,其古建築與整個古鎮的設計都有心思,明顯地在徽州之上。

風景是好的,比不上廣西好些地方,但算好。水源一流——溪水清澈見底,川流不息,沒有水災為患。農地不俗。這些加起來是聚居成鎮的條件了。顯然,遠在北宋就有人這樣想,把黃姚建造起來。但今天從黃姚到賀州要兩個小時的車程,可以想像,有汽車之前黃姚是個孤立的小村落,彷彿陶淵明在《桃花源記》說的﹕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我忽發奇想﹕黃姚的居民可能沒有聽過「文革」這回事。當然不可能,但想是可以這樣想的。

黃姚古鎮的鄰近有一個不古的黃姚小鎮,是農民的交易市場了。亂七八糟,相當殘破。整個黃姚的居民都沒有冰箱,連我們住宿的小酒店也沒有。他們的解釋,是生活還沒有發展到有冰箱的階段。小冰箱只數百元,電費付不起吧。但手提電話的接收信號非常好,想來是為遊客而設的先進科技了。

朋友,要到黃姚走一趟嗎?應該走一趟,但不妨等一下。一條正在興建的高速公路,在很近黃姚的地方通過。該公路通行後,遊客會激增。是考慮保護黃姚的時候了。

二○○五年十一月一日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吹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看官,上面是南宋林洪詠杭州的七絕,家喻戶曉也。最近游杭州,逢節日,有什麼大展覽的,見到西湖側畔士女雲集,小店子生意滔滔,使我想到宋徽宗命張擇端畫了三年的《清明上河圖》,想到昔日汴州(今開封)在擇端筆下的繁華,也想到中國文化欠他那麼多的徽宗竟然為了藝術連江山也輸掉了。為美人而痛失江山可以理解,但為藝術而失江山的,古今中外只有徽宗一個。天才的代價,何其高也。

無可置疑,杭州曾經繁盛過。北宋詞人柳永的《望海潮》有經典的描述﹕

東南形勝,江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沒有到過開封,只憑《清明上河圖》來想像昔日的汴州是怎樣的。我的意識,是柳永的錢塘與徽宗的汴州,其繁榮比不上今天的杭州。

到過杭州若干次了。最早是一九八六年。該年先到北京首都鋼鐵廠調查承包制,在那裡的宿舍住了兩天。跟李忠凡帶我到杭州,住了一晚,走溫州。溫州副市長陪我到雁蕩山,山下挑燈夜談,談了一晚,回杭州。在那裡參觀了絲廠與藥廠,與杭州的幹部會議,在國企優越性的話題上吵了起來,互不相讓也。

其後到過杭州七八次,起初三幾次覺得很可憐,街頭小販,破落樓宇,就是旅遊景點也不見得有過人之處。近幾年聽到杭州被譽為中國最宜搞商業的城市,也到過浙江大學與浙江財經學院講話,知道那裡的發展比我的脈搏跳得還要快。兩年前,杭州的朋友投訴,說政府大手投資改善西湖的景觀是浪費。我不同意,認為如果杭州是我的我也會這樣做,因為遊客激增的收入,得可償失也。

今天所見,西湖修得好,湖畔的無數小店﹑酒吧﹑文化場所等,在明顯的商業化中還能保持檔次,清潔,變化多,娛樂成分高,使我覺得如果柳屯田死而復生,肯定留連忘返。朋友,不要說我俗氣。讀中國古詩人詠杭州,或乾隆在那裡題什麼的,免不了有點俗氣,是富裕繁榮的俗,不扮聖人會覺得可愛。

年多來我給杭州的分數不斷打上去,主要因為在那裡遇到不少有成就的企業家。年齡一般在三十多與四十多之間,學識好,有幹勁。二十年前我在《信報》發表《論衡》時,這些企業家是大學生,不少讀過我當年的幾本《論衡》結集。這些日子去杭州,太太拿我的新書去換飯吃(一笑)。他們有錢,我們有書,簽個名字吃兩餐,再不夠就即席揮毫,寫書法,交個朋友,不亦快哉。正經地說,今天杭州再汴州,可不是因為遊客夜夜笙歌,而是上述的企業青年數之不盡也。

西湖呢?昔日蘇子把西湖比西子,令人嚮往,但我還是欣賞白香山的文采﹕未能拋卻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二○○六年四月十四日

侯夫子訪南京,我也訪,識途老馬,當然帶他游夫子廟。其實是內地朋友破費宴請,我借花敬佛,謹在這裡向慷慨的朋友致意。

夫子廟是個小區,但奇怪地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集中地。看官須知,中國的名勝古跡往往靠一首名詩或一篇名文的傳誦千古而歷久不衰。武漢的黃鶴樓,沒有崔顥的一首七律不會有人記得﹔武漢東馳個多小時的黃州,要靠蘇子的一詞二賦﹔蘇州的寒山寺,全憑張繼的《楓橋夜泊》﹔滕王閣不可以沒有王勃,大觀樓不可以沒有孫髯翁。最神奇是岳陽樓﹕寫《岳陽樓記》的范仲淹從來沒有到過那裡!

以一首詩或一篇文章或一幅對聯而使一個古跡名垂千古,看來是中國獨有的文化傳統,既有意思,也可愛。南京夫子廟令人羨慕,是那裡有兩首古代名詩的支持。其一是劉禹錫寫《烏衣巷》,詩雲﹕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好詩好詩!首兩句我還有機會寫得出,後兩句則達到詩中化境,我這個「才子」免問。晉代大富王導與謝安的故居,不知有沒有重建過,或重建過多少次,今天還在夫子廟鄰近的烏衣巷口。也是數步之遙,我們還可以見到據說是李香君﹑董小宛等才女的遺。都是傳奇而又悲哀的故事,令人嚮往,也令人遐思。

第二首名詩是杜牧寫的《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古往今來,詩中七絕沒有一個寫得過杜牧,不用多說了。要說的是杜才子說一句「十年一覺揚州夢」,揚州就成了名﹔寫一句「二十四橋明月夜」,瘦西湖就要土裡土氣的建造一條「二十四橋」。恨不得自己有這樣的本領。

是的,沒有杜牧,今天南京的秦淮河不會是旅遊重點。十多年前的秦淮是臭溝一條,目不忍睹,今天清潔了不少,不再臭了,但還需要清潔。這一次,朋友邀請侯夫子和我坐小船夜遊秦淮,我們當然樂意。是不長的一段小河,來來去去游了近一個小時。兩岸張燈結綵,看得分明,可以想像,昔日杜牧的「夜泊秦淮近酒家」可不是胡亂寫出來的。

平心而論,我認為今天秦淮兩旁的燈光粉飾是過於誇張,過於老土了——杜牧死而復生,只看一眼會立刻暈倒!應該是很羅曼蒂克的地方,無論怎樣粉飾也應該讓我們想到昔日的才子與名妓就在那裡交往,要使我們想到大富如王謝的鄰近,有的是老百姓的辛酸。然而,今天夜遊秦淮,無端端在岸旁見到一隻肚子發光的大笨象,如此種種的怪觀屈指難算,設計的人要打屁股。

中國的經濟真的是發展起來了。大約七年前到過南京夫子廟,今天,那裡的晚上遊客多了十倍也不止。目光所及,到處都是酒家,燈光閃閃如放煙花也。不再羅曼蒂克是繁華的代價,可能柳永會喜歡這樣的景象。我呢?見此景此情,不由得想到杜牧的另一首七絕,寫《金谷園》﹕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日暮東風怨啼鳥,落花猶似墜樓人。

二○○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我真的跑到西安去!不用替我擔心,此行與我建議打開始皇陵墓無關﹕決定西安行之際,做夢也沒想到那幾篇秦陵文章會吵得那樣熱鬧——據說新加坡也見報了。

到西安是要到那裡的交通大學給同學們講一次話,是毛遂自薦的。幾年前他們邀請好幾次,時間安排不成,這次倒轉過來,是我求他們讓我講。他們高興,但行程緊湊,只能安排在星期天(即寫此稿的今天)的晚上講。科斯一次來信,兩次通過他的助手,要求我對中國的經濟學子做好一件事。他對美國的經濟學發展悲觀,寄望於中國,要我想辦法。我回信說自己三卷本的《經濟解釋》在中國讀者多,如果集中於推銷經濟學的解釋方法,或有可為,但在數學與博弈理論大行其道的今天,推廣經濟解釋是逆水行舟,成功機會很渺茫。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求對自己與科斯作個交代,不算無聊吧。所以不久前浙江大學邀請我講話,我答應,立刻建議講題是《經濟學要怎樣學才對?》。今天晚上到西安交大講的,當然又是此題——昨晚睡不,想怎樣改進內容的結構才可增加一點說服力。幾天後到鄭州大學講話,也是此題。「疲勞轟炸」是母親當年教我的法門。今天輪到自己老了,教學子要學她老人家。

其實我原來要去的是開封,因為欣賞宋徽宗的藝術品味(尤其是他對五大名的影響)。朋友說,宋代的痕,開封所餘無幾,再過幾年可能一絲不存了。找朋友陪伴,有人建議去洛陽。想到杜甫寫「人道洛陽花似錦,我到洛陽不遇春」,那麼可憐的,就同意了。既然要到洛陽,何不加上西安?西安十年前到過,這幾年屢聽那裡發展神速,也同意。

計劃是先飛西安,然後乘車走洛陽﹑少林﹑鄭州﹑開封西安下機後,款待的朋友都提到因為我而吵得火熱的秦陵——據說早一天某大網站把我那三篇文章作為頭條新聞,評論數千個。

說到始皇陵墓,西安的朋友當然耳熟能詳。跟他們談及開墓與保護文物,我不認為技術上有不可以接受的地方。要做到開墓後文物沒有絲毫影響,當然不可能。從經濟的角度看,我們要考慮維護文物的邊際成本與增加維護的邊際利益。以氧氣侵蝕為例,用透明的氮氣箱子或小房子保護可以近於完善,但成本不僅高,而且氮氣可以殺人。成本過高,輕微的損害要接受。是不好想的不幸﹕我們有理由懷疑,打開陵墓比不打開,對保存文物比較優勝。何況今天數碼錄影那麼方便,成本那麼低,將整個開墓過程及首見的文物錄影下來,永久傳世不是很有意思嗎?

說到打開陵墓,一位朋友說應該先開武則天的干陵。後者無疑萬分精彩,但有兩個問號。其一是該陵據說有被盜痕,打開來如果被盜一空,那盆冷水炎黃子孫受不了。這只是傳言,專家認為干陵沒有被盜過。其二是秦始皇在西方的名氣大得離奇,那裡的中學歷史課本往往提到這個人。先開秦陵是爭取震撼性。

武則天,武則天,雖說心狠手辣,頂級才女無疑問,而在中國的舊禮教中能真真正正地做到一個女皇帝,功績顯赫,不容易想像!提到武則天,我想到英皇伊麗莎白一世。後者被公認為大英帝國歷史上最出色的皇帝,也是女人。品性與武則天很不一樣,本領卻可相提並論。傳說中則天美若天人,一世則高貴端莊。論才華文采,則天無疑佔優﹔論管治打仗,一世所向無敵。女人女人,我鬥她們不過。

我想到自己的母親,埋怨上蒼不讓她讀書識字!

二○○六年十月三十一日

沒有意圖替洛陽的旅遊局賣廣告。我這個人不擦鞋,不買賬,意之所之,說的永遠是衷心話。曾經是十三朝(今說十六朝)帝都的洛陽,到過的朋友說不怎麼樣,我到洛陽卻驚喜。可能是這幾年大有改進之故吧。

首先,洛陽是我到過的最清潔的中國城市,汽車明顯地見到顏色,與日本的清潔水平相若。發生了什麼事?左問右問,答案是二○○一年起,市委書記孫善武上任,手起刀落,把洛陽的景觀清洗一番。品味好,大手清除不雅陋屋,洗陳出新,開頭一兩年有怨聲,跟孫書記的政績有口皆碑。一個月前這位書記被調作河南政協副主席。政治我不懂,政協也不熟,卻想,孫書記調職是管清潔或環保乎?

開放以還,神州發展奇速,但骯髒則知名天下。我想,何不設立一個國家清潔局,委任孫先生這種人主理,授予生殺大權,把神州大地清洗一番?這樣想,因為一個慣性骯髒的民族,持久清潔難於登天。一個城市可以花幾個月清洗得面目一新,但以中國而言,爛泥扶唔上壁,過了不久就依然故我。洛陽是例外﹕清潔長達五年之久!如果洛陽辦得到,其他城市為什麼辦不到呢?整個國家為什麼辦不到?洛陽的居民無疑練得以清潔為榮,學得一點自尊,其他地區的市民為什麼不懂得自尊一下?

游洛陽,我們一行只有一天時間。首先游龍門石窟,值得去。數以千計內裡原本有佛像的小石洞,大部分佛像被盜一空。可幸遺留下來的,最大最重要的一個,由武則天下命刻成的,還在,門票八十看一眼不會覺得是中計。傳說則天以自己的相貌刻在巨佛上,不知是真是假。我站在那裡幻想,如果自己遇上這樣的女人次訪白馬寺,建於東漢,是中國第一間佛寺,不知重建過多少次。走馬看花,因為對佛寺毫無研究。有研究的是明末清初的書法大師王鐸。覺斯的故居在鄰近的孟津(今屬洛陽市)。像南陽劉子驥,聞之,欣然規往。離洛陽市中心只半個小時車程,是窮鄉僻壤。王鐸是高官,怎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呢?殊不知走過一行小農居,王鐸的巨宅出現眼前,佔地一百八十畝,大部分重建過(小部分原建還在)。一時間我想到劉禹錫寫的「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王鐸因為迎接清兵入關而被視為千古罪人,以致他的書法遭到貶低。他無疑是北宋米芾之後九百年最偉大的書法家,創意綿綿不絕,而能把楷書﹑行草﹑小草﹑大草四種字體寫到頂級的,藝術歷史上只有他一個。日本仔不管什麼反清復明,稱他為「神筆鐸」,把他放在二王之上。今天中國的書法家再不講什麼千古罪人,重視王鐸,而王鐸的故居經過隆重整理後,據我所知,沒有一個書法家受到這樣的待遇。覺斯地下有知,當可告慰。

故居可見,覺斯書法被處理得最重要的一幅,是他三十七歲時寫的《再芝園詩》(從北京回家,他發現原本有一棵靈芝的後園,多了一棵,故名)。這幅書法,今天他的故居複製了六種不同款式陳列。說來湊巧,我見過這幅書法的真,臨摹過不下百次。

要推薦讀者到洛陽走走,我想到在台灣故宮見到的另一幅書法,是南宋大家吳琚的翰墨,精彩。寫不知是誰作的七絕。朋友說可能是米芾。風格真的像米芾,但更像蘇東坡。詩雲﹕

橋畔垂楊下碧溪,君家元在北橋西﹔

來時不似人間世,日暖花香山鳥啼。

來時不似人間世,是洛陽之行給我的感受。(五常按﹕後來知道上述的詩是北宋蔡襄所作。)二○○六年十一月七日

那天晚上在鄭州大學講話,氣氛好,講後同學提問長達一個又半小時。最後一題是主持先生提出的。他問我在中原走了幾天(跑了西安﹑洛陽﹑少林﹑鄭州),對這一帶的經濟前景怎樣看。我毫不猶豫地回應﹕「只走了四天,還沒有資料數據,但我的直覺感受很少錯。可以說,中原正在復興了。自徽宗﹑岳飛之後,中原衰落了近九百年,這復興是個奇跡,把秦始皇的陵墓打開吧。」最後一句贏得掌聲雷動,歷久不絕。

是令人感慨的故事。中原在古代的繁華起於中國的第一個皇帝——秦始皇。此公統一了文字,從他到宋徽宗的一千三百年間,無論是經濟或文化的發展,中原無疑是地球上的一朵奇葩,風風雨雨還是人類的驕傲。跟南宋遷都杭州,中原一直走下坡,不堪回首。十一年前到過西安,市區破落,除了幾項古跡沒有什麼看頭,使我聯想到在日本複製的京都,相差那麼遠,悲從中來。

十年人事一翻新,今天的西安繁盛了不知多少倍。

可能因為發展得太快,舊的還有古味,可取,新的有氣象,也可取,但半新不舊的很有點亂來,難看。工資是低廉的﹕指導交通的員工月薪五百,大學的清潔工人月薪三百。沒有聽說有什麼工會投訴,好的,自力更生,他們會打上去。

從西安到洛陽,右邊遙見武俠小說中的華山,極具氣派,希望有一天到華山去走走。洛陽我讚過了,不再說。從洛陽到鄭州繞路,經過少林寺。又是發神經!據說不是少林和尚經營的,那裡有少林武術學校八十三間(教讀書識字的,也教武術),學生五萬多,其中二千多來自外國。到過少林學武,就算沒有進入過寺廟,沒有跟和尚握過手,也可在名片上說功夫出自少林,那些動不動需要數百功夫臨記的電影,會優先考慮吧。中國的功夫有沒有實際的打鬥用場,眾說紛紜,但好看卻是事實。看奧運的什麼拳賽﹑擊劍﹑摔跤之類,難看之極,悶得怕人。只有中國的功夫瀟灑利落,比花式跳水還要好看。可惜在正式的比賽交手時不好看,是另一回事。

鄭州的樓價比洛陽的剛好高一倍。只聽這個數字,我就知道鄭州是今天中原的經濟龍頭了。據說是交通總匯使然。鄭州人口九百多萬,清潔,是大都會,高架道上的多綵燈色,彷彿走馬燈,可以參加世界賽。

不幸的是開封。北宋時,開封(稱汴州)是地球上最繁盛的城市,人口一百五十萬。同樣的市區面積,今天人口只七十五萬(十年前不到五十萬)。發生了什麼事?解放前,黃河歷代氾濫為患,自南宋起防災不力,以致昔日的宮殿不僅埋在地下,再因為經過盜者挖掘,今天在湖下了。

這些日子鄭州的興起靠交通中樞,但西安﹑洛陽﹑少林等地方的急升,古文化與古跡有大助。《清明上河圖》不是胡亂畫出來的,開封今天落後於人,顯然因為黃河無情,水患把那裡的古跡淹蓋了。結論清楚不過。中原的復興要靠古文化與古跡。人類不容易忘記以往,更可以因為以往的文化有厚度而感到驕傲,對自己尊重一下。算我孤陋寡聞,論文化厚度,我想不到地球上有哪一處比得上神州大地的中原。

所以我認為,秦陵打不打開由讀者爭論下去,但其他的古跡要盡量發掘,悉心保護。要知中原不是沿海地帶,水源遠不及長三角或珠三角那樣充足,冷熱氣候也非上乘。有的是古文化,深不可測的。文化是人類的智慧,足以炫耀的感受是一種活力。

人類歷史上,衰落了幾個世紀而復興的,有其他例子嗎?

二○○九年十月二十七日

(五常按﹕此文原為關愚謙《歐風歐雨》的代序,其中論及歐洲與神州二者不同的歷史留痕,指出遊覽有觀古與懷古之別。)

關兄愚謙來信,要求我為他的新書——《歐風歐雨》,遊記也——寫個序言,卻之當然不恭了。他可不知道我是個不喜歡遊覽的人!天下間不喜歡遊覽的可能只我一個,說來恐怕話長了。

簡略地說幾句吧。我六歲開始逃難,九歲在佛山寄宿,十二歲回港後東住一下西住一下,二十一歲赴北美後還是居無定所,要到三十三歲才在西雅圖安定下來。我於是怕搬,怕走,可以十多天足不出戶。在家中我既不讀書,也不看電視。做什麼呢?行來行去,想看些什麼。房子要大的,窗外要有可觀之景,其他一律無所謂。

愚謙兄比我年長幾歲,說風談浪,他生長的時代不會比我的安寧。事實上,他寫自己的生平以《浪》為題,也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讀《浪》,知道他少小時的奔走沒有我那麼多,但遇到的風浪卻比我的大。我想,一個從小走得多的人長大後不喜歡游,但慣於驚濤駭浪的,年長後則喜歡多游一下。遊覽可以一舒胸懷,是中國騷人雅士的傳統了。

自己不喜歡游,但還是到過歐洲三次﹕一次是學術會議,一次是替科斯在瑞典講話,最後一次真的為遊覽而去。後者是帶孩子們去見識一下,而自己作為一個准導遊的本錢,是在洛杉幾加大唸書時,作過短暫的歐洲藝術史的助理教員。恨不得當時愚謙兄已經出版了《歐風歐雨》這本書,能讓我讀後才去。今天,神州大地的炎黃子孫有點錢,聽說到了歐洲受到禮待,先敬羅衣後敬人的「禮儀」可不是神州獨有。

話得說回來,儘管今天高樓大廈滿佈神州,公路﹑天橋車水馬龍,炎黃子孫跑到歐洲去不可能沒有劉姥姥走進大觀園的感受。歐洲的文化水平了不起,不同地區變化多,可以誇誇其談的典故所在皆是。幾年前我的書法老師周慧珺到歐洲一遊後,對那裡的建築物歎為觀止。

遊覽遊覽,究竟覽些什麼呢?一曰風景名勝,二曰文化品味,三曰歷史留痕。關愚謙這本書對游歐者的貢獻,可不是風景名勝的介紹——這些一般旅遊刊物提供無數——而是歐洲的文化與歷史,二者加起來是文化歷史了。愚謙兄的書當然也提及他擅長的政治知識,但政治這回事,可以讀到,可以聽到,卻不可以看到。個人認為,只為看風景是不值得遊覽的﹕沒有誰可以學王石,爬到珠峰之巔去拍照留念。餘下來的游歐重點,是體會一下他們的文化歷史,大開眼界之餘會變得謙虛一點吧。

我認為在人類五千年的文化發展中,只有兩個時期,兩個地方,出現了足以雄視百代的光輝。其一是從唐太宗(五九九——六四九)到宋徽宗(一○八二——一一三五)那段時期的中國﹔其二是從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到畢加索(一八八一——一九七三)那段時期的歐洲。不是沒有戰亂動盪,但說這兩段時期與地方是人類文化的光輝是沒有疑問的。奇怪,二者皆各自馬不停蹄地走了大約四百八十年。更奇怪的是,上面提到的四個人都是藝術天才。宋徽宗﹑達芬奇﹑畢加索的藝術成就眾所周知。唐太宗呢?他的書法絕對一流,而如果不是此公慧眼識英雄,我們今天可能不知道曾經出現過王羲之這個人。

雙方各自走紅地發展四百八十年,中國是比歐洲先走八百多年的。後者遲了很久才起步,加上他們對文物保存得好,遊覽歐洲的確大有看頭。中國的文化古跡呢?太久,保存不易,可幸有以物品陪葬的風俗,中國的文化遺物被埋在地下,保存得好的無數。可惜北京的朋友棋差一﹕他們禁止出土的文物在國內的市場出售,但盜墓者眾,大量文物賤價外流。我幾番建議北京盡早打開秦陵與干陵,指出永遠不打開等於沒有。讀者多,私下間一律支持,但北京的朋友忙顧左右。

雖然我不喜歡遊覽,但○三至○五年大搞攝影,加上久不久到各地校園給同學們講話,再加上要作實地調查來跟進中國的經濟發展,這些年我和太太差不多走遍神州。

要怎樣欣賞中國的文化才對呢?沒有歐洲那麼多的保存得好的文化古跡可看,以遊覽的方式來欣賞中國的文化,你要讀很多古文及古詩詞。我曾經說過,西方的景物不容易讓我們看到一個李太白或一個蘇東坡。中國的江山自成一家,有點苦味,有點古意,不華麗,但幽美。昔日李白見到的江山,大致上我們今天還可見到。不讀古人的文字,遊覽神州不容易體會到中國曾經有偉大的文化。這是說,遊覽神州不容易「看」到中國的文化,而是可以讓我們「懷古」,而懷古是深一層的欣賞了。昔日蘇子寫《赤壁懷古》是一例,清人孫髯翁在大觀樓寫「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也是一例。我們歷代讀書識字的人,沒有誰不懷古一下。

要懂得怎樣懷古才可以在遊覽中深入地欣賞到中國的文化。這方面,來自西方的遊客是不容易體會的了。另一方面,倒轉過來,炎黃子孫遊覽歐洲,欣賞他們的文化歷史是遠為容易的。介紹歐洲文化的中語書籍多得很,而到了那裡近數百年的文化遺物,還留在地上的多得很。這數百年是歐洲文化發展的全盛時期。

國內的朋友要游歐洲嗎?最簡單的處理方法,可能是先讀《歐風歐雨》這本書。愚謙兄對歐洲很熟﹔他的記憶好,觀察力強﹔文字可讀,而更重要是他很懂得掌握有趣的話題下筆。後者是天賦。炎黃子孫不容易找到另一本遊覽歐洲的書可以學得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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