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光的故事
一九九○年九月十四日
(一)
這是個不容易相信的故事,但真的發生了。
抗日戰爭後期,母親帶我們幾個孩子逃難到廣西一帶,糊里糊塗地跑到平南縣鄰近的一條小村落。那裡的村民很窮困,不識字,沒有見過紙張。跟他們談及火車﹑汽車﹑飛機等交通工具,他們覺得是神話。
我那時大約七歲。在該村中吃不飽﹑穿不暖,嚴冬的「衣裳未剪裁」,生活實可憐。於今回顧,那段日子有溫馨的一面。在溪間捉蝦,跟人家放牛賺點零食,到山間砍松木﹑拾取松塊,燒起來既香且暖。肚子餓了,到田中偷蕃薯吃我是個天才。給窮困的農民抓可不是開玩笑的。我訓練出一種特別的技能。在五十步之外,我向田里一看,可以知道哪處薯苗之下必有可取的蕃薯。四顧無人,飛步而上,得心應手,萬無一失,不是天才是什麼?
適者生存,不適者淘汰。在戰亂時的小友中,知道今天還健在的只有吃了我偷來的蕃薯的妹妹而已。是一齣悲劇。要是回憶中我不老是向溫馨那方面想,長大後我可能是個憤世嫉俗的人。然而,我對中國年輕人的關心是在那個時期培養出來的。很多年以後,在美國生活了二十五年,重回祖國,遇到了一些老氣橫秋的幹部,說我怎樣不懂中國的特殊情況,怎樣不瞭解炎黃子孫的生活背景,我有反感。兩年前,在內地一個晚宴中,席上有多個幹部,其中一位又對我說那些八股話,我不客氣地回應﹕「論背景,在座各位很少人有我批評中國的資格。我覺得我可以這樣說,是因為我曾經在你們認為有『獨得之秘』的國家,險遭淘汰。」
在那廣西村落中,艱苦的日子過了一年多。比較難以忘懷的一件事,是我染上了瘧疾。瘧疾是個很奇怪的病。每天下午四時發冷就來了,顫抖個多小時之後,冷感盡去,但第二天會準時再來。當時,治瘧疾的唯一藥物是金雞納,而生活在連紙張也沒有的窮鄉僻壤中,到哪裡去找這「先進」的藥物呢?
母親見我每天依時發抖,當然知道是患上流行的瘧疾。可是她束手無策,只靠想像力來試行治理。例如,她知道金雞納是苦的,是從一種植物提煉出來,就試以苦瓜水為藥!苦水喝了多天,苦不堪言,但全無起色。後來母親聽村民說,醫治瘧疾的一個辦法,是在患者每天發冷顫抖之前,把心思集中在另一些事情上,忘記了顫抖,打斷了按時顫抖的規律。聽來似是無稽之談,後來證明生效。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在顫抖將至的時刻我跟一個孩子打架,打過後,瘧疾一去不返。
在打架之前的幾個月,每天下午三時許,母親照例把我「趕」出家門,指明要在荒山野嶺遊玩,日落之前不許回家。鄉民怎樣說,母親就怎樣做,愛莫能助,怎麼樣古怪的辦法都要試一試了。一連數月,我每天下午離家,到處亂跑,到了四時左右,或靜坐山間蒼松之下,或踡縮溪水之旁,顫抖個把小時。還不到回家時間,悄悄地坐,心裡想些什麼,等待太陽下山。
有幾個月的黃昏我是那樣過的。荒郊四顧無人,鳥聲﹑風聲此起彼落,陽光下的山影﹑樹影﹑草影不斷地伸長,然後很快地暗下去,而蟲聲就愈來愈響了。無所事事,我對光與影的轉變發生了興趣。每天在發冷顫抖之後,我大約花兩個小時去細察日暮的陽光在草﹑葉上或水中的轉變。細察之下,光變化得很快,更引起我的興趣了。又因為時間有的是,我對光在物體的最微小的變化也不放過。草與葉之間的光可以變得如夢如幻﹔石塊上光的加減可以觸發觀察者的想像力,使平凡的石頭重於泰山﹔水的光與影可以熱鬧,可以充滿歡欣,但也可以變得寂靜﹑灰暗,甚至使人聯想到幽靈那方面去。
是的,幼年時,在廣西的幽美荒郊,因為患上了瘧疾,我曾經有一段長時期與光為伴。久而久之,像朋友一樣,我對光的特徵與「性格」很清楚,可以預先推斷它最微小的轉變。這是很特別的感受。我當時沒有想到,這感受連同它帶來的獨特的知識,二十多年後使我在美國加州成了名。
(二)
幼年的經驗過眼雲煙,無可奈何地消逝了。這些經驗可以不經意地記得很深刻,很清楚。「不思量,自難忘。」是蘇子說的。童年的事往往如此。長大後不會去想它,但心底裡童年所得的印象驅之不去。廣西荒郊的日暮之光,離開那裡後我沒有想過,但二十多年後,在同樣的心情與類似的環境中,我不能自已地重溫童年的感受。這是後話。
一九五五年,十九歲,我在香港中環一個櫥窗前看到簡慶福所攝的《水波的旋律》,心焉嚮往,千方百計地找到一部舊相機,是戰前德國所產的「祿來福來」,學人家玩攝影去。幾個月後,寄出四幀作品到香港國際沙龍參加比賽,兩幀入選的被印在年鑒上,就不免中了「英雄感」之計,繼續在攝影上搞了好幾年。
攝影是以光描述對象。從事攝影之初,我沒有想到童年時對光的認識有什麼關係。攝影初期學的,是那些墨守成規的﹑什麼高低色調的沙龍光法。一九五七年到了加拿大,有空時喜歡跑到圖書館去,翻閱西方名家寫下的光法書籍。後來有機會到一些攝影室去做職業攝影師,對各家各派的光法更瞭如指掌了。可以說,在燈光人像的安排上,我對當時每一派系的光法皆可運用自如。
在北美洲對攝影的視野擴大了,我對充滿教條意識的沙龍作品失卻了興趣。職業攝影雖然可以賺點錢,但工作過於呆板,興趣愈來愈小了。一九五九年進了洛杉幾的加州大學,在半工半讀的生涯中,每個月到好萊塢教那裡的一些攝影師「燈光人像」之道,教一晚的收入可供個多月的生活費。除此之外,我對攝影失卻了興趣。
在加大選課,一些文藝的科目是必修的。我選修了幾科藝術歷史,成績好得出奇!我有一種連藝術教授也沒有的本領﹕任何稍有名望的畫家的作品,我可以一看畫中的光法就知道是誰的。即使像畢加索那樣把光形象化了,其光「法」我也可以一望而知。是的,西洋畫家對光的運用就像人的簽名一樣,各各不同。單看畫中的光,別的不用看,我可分辨是誰的手筆,即使一個畫家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風格,其用光的特徵還是有跡可尋的。
一九六五年,因為數次更改論文題目皆不稱意,我決定花幾個月時間散散心,重操故技,每天下午拿相機到加大附近的一個遊人甚少的園林去靜坐,希望攝得些什麼。當時寂寞,腦海中沒有什麼值得想。一時間我返「長」還童,不經意中重獲童年時瘧疾發作後在廣西荒郊靜坐的感受。我彷彿再看到二十多年前所見到的花﹑草﹑葉﹑石與水的光幻。那是很親切的光,書中沒有提及,畫中﹑相片中沒有見過,彷彿他鄉遇故知,情深地對我說些什麼。
沒有沙龍比賽的約束,也不用受職業上顧客的要求,我不經意地用相機把兒時對光的感受,一幅一幅地拍攝下來。毫無約束的表達,胸懷舒暢,攝影得心應手,只不過三個月工夫,我攝得自己很有滿足感的作品三十餘幀。這是個難以相信的數量了。後來阿爾欽在芝加哥問及為什麼我在六五年有幾個月不知所終,我向他解釋之後,忍不住補充說﹕「如怨如訴的作品有時來得那麼容易,使我體會到莫扎特的感受是怎樣的!」
一九六七年四月,我在加州的長灘藝術館舉行個展。到了第三個星期,來自遠方的觀眾很多。所有刊物上的評論,都談到我的光,而《洛杉幾時報》藝術版上的大標題,只寫下一個「光」字。對攝影有興趣的人跑來問我那些光是怎樣處理的。我無從解釋。如夢如幻的光沒有法則,只是個人的感受而已。沒有誰會問莫扎特的音樂是用什麼方法寫成的。據說長灘那次展出,影響了後來在加州出現的一個新的攝影門派。
長灘攝影展之後,我收到周遊美國各大城市作個展的邀請。那時博士論文大有勢頭,分身乏術,婉謝了。一九六七年七月,我答應加州一個新建的藝術館,為他們的開幕舉行個展。該年九月到美國的東北部,從早到晚拍攝了一個月,可惜近百卷還未沖洗的底片,在紐約唐人街吃晚飯時給人連汽車內所有的衣物一起偷走了。個展開不成,攝影之舉,也就中斷了一段很長的時期。不久前,也是為了散散心,遂於週末到朋友的攝影室去,重操故技。技巧是以前的,但所用的燈光卻是新的科技了。在香港,鬧市中連一根草也不容易看到,除了室內人像是難有其他選擇的吧。
二○○三年九月二十五日
(一)
朋友說,專家的考究,蓮花可能出自印度。蓮與荷不同,雖然往往混為一談。家喻戶曉的周敦頤寫的《愛蓮說》,是說荷。蓮是睡蓮,浮在水面,不會給人有「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淨植」的感受。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畫的是蓮塘,不是荷塘。中國畫家林風眠畫的大部分是蓮塘,間中有荷﹔黃永玉畫的是荷,雖然為荷題字時他曾題「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採蓮是采荷的蓮子,但蓮葉可不是荷葉。我們吃的蓮藕與蓮子皆出自荷,不知道蓮花有什麼可吃的。愈想愈覺天旋地轉,有點糊塗了。
不要把我看為一個純真的門外漢。荷與蓮之別今天多數人都知道,但名稱的混淆我曾經請一位女孩子替我找古書查考。其回報是,荷花之名甚多﹕菡萏(《詩經》)﹑芙蕖(《爾雅》)﹑芙蓉(《楚辭》)﹑水芙蓉(《群芳譜》)﹑水芝(《本草經》)﹑玉環(《三余貼》)﹑澤芝(《古今注》)﹑淨客(《三柳軒雜記》)﹑溪客(《西溪叢語》)﹑六月春(《類腋輯覽》)還有水花﹑水雲﹑水旦﹑碧波仙子﹑水雲仙子等等。奇怪地,沒有古書說荷又稱蓮。荷與蓮擺明不同,但為什麼詩人與畫家有時不分彼此,但古書卻沒有說荷可稱蓮呢?同樣奇怪的是﹕畫家及詩人說蓮,可能是指荷,但說是荷的卻不可能是指蓮花。
上文提到蓮可能出自印度。荷呢?我認為應該出自中國。都是間接的證據,不足為憑。其一是蓮子與蓮藕,出自荷,是中國傳統的上佳食品,其他民族少提及,雖然今天美國的唐人街可以買到產自墨西哥的藕。其二,清代的康熙皇帝發了神經,命進士書獃子陳夢雷編《古今圖書集成》,全書共一萬卷(一億四千四百萬字,試圖把天下的學問收集在一套書之內)!其中《草木典》收集了詠荷的詩詞達四百餘首。令人矚目的是,被謝靈運譽為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操之子),早就寫下了一首《芙蓉賦》。芙蓉者,荷花也。才高八斗起筆道﹕「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花之獨靈!」其三是古往今來,沒有誰見到荷花會不同意「斯花獨靈」之說。既然荷花之美是那樣肯定地冠於群芳,但只有炎黃子孫的文化自古重視,說荷出自中國不會有多人反對吧。
當然,我還是門外漢。永玉﹑苗子等人讀到上文,會想﹕「張五常搞什麼鬼了?為什麼不給我掛個電話呢?荷花的學問與經濟學有什麼相干?」我這個人好些時是這樣無可救藥﹕明知一個電話可以得到答案,但就是喜歡自己胡亂地摸索一下,過一下獨自遐思之癮。
我的興趣一下子轉向荷花,是因為與簡慶福鬥氣,要出版一本荷花攝影集。眾所周知,福哥歷來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我的長輩,也是深交。然而,閒無聊,要找點刺激,我就想到福哥那邊去!好比不久前我只花了二十個小時的攝影時間,就湊夠了作品(六十七幀)出版一本題為《流光幻影》的印象攝影集。福哥知道,破口大罵。他認為佳作難求,三幾年才攝得一兩幀,二十個小時六十七幀不可能不是廢物。
我說﹕「福哥,我是天才呀!」他罵得更厲害了。
意猶未盡,我想到拍攝荷花。這是刻意地替自己出的一項難題﹕沒有花比荷花被攝影的愛好者拍得更多。是的,凡是盛夏花開時節,暇日之朝,所有荷塘都滿佈攝影者。有多如海上沙的荷花作品,自己要拍得一些較有新意﹑不做作的,談何容易,更何況一本荷花攝影集要有很多不同的荷花。
我是今年六月初,在上述的二十個攝影小時中,第一次嘗試攝荷。還不是開花時節,得五幀,一是花,四是葉,其中一幀題為《荷塘月色》的,是葉,有夾竹桃的倒影,神品也。但要專為荷花出一本攝影集,我一定要等荷花盛放的季節,而且要找有很多很多荷塘的地方。神州大地多荷之區甚眾,問幾個朋友就多得不易選擇了。
我最後選的是南京以北,在蘇北金湖縣的南部的一個名為「荷花蕩」的地方,那裡有荷塘萬畝。更重要的是該區還沒有受到人為的污染,大自然的環境尚在,而當地政府更在荷花蕩的中央築了長堤,供賞荷者步行觀之。那裡每年七月舉辦荷花節。
天下間不容易找到一朵盛放而不好看的荷花,所以花的本身永遠不是問題。問題是荷葉與背景。對我來說,花開時節荷葉太多﹑太密,不好處理。可幸荷花蕩位於大自然,沒有反抗的建築物,也少見攝影者最討厭的電線橫空。雖然今天的電腦可以刪除礙眼之物,但我就是不喜歡多作刪改。
癸未之夏到蘇北攝荷有一個問題,到今天我還不肯定是凶是吉﹕那一帶遇上千年大水。雖然荷花蕩沒有被水淹,但水量遠較常年為多,因而荷花甚少。水多,大吉大利也。處理水是我攝影的看家本領。花少呢?很難說。花少選擇少,不好,但也少了花多的俗氣。我攝得幾幀整個大自然畫面只有一朵荷花的,真的是斯花獨靈矣!
還是出師不利。第一次到荷花蕩攝影的下午,竟然是六十一年來最熱的一天。報告說是攝氏四十一度,但烈日當空,我肯定是四十五度以上。這是不容易相信的攝影故事。
(二)
對攝影藝術的看法,我與簡慶福等大師是不同的。我認為可得佳作的景物所在皆是,問題是攝影者能否看到。看到什麼呢?看到一首詩。少小時背誦過數百首詩詞,獵影之際把與景物有關的幾首回憶一下,跟數十首記起來了。自己不寫詩,但獵影時前人的詩句大可借用,不一定要與看到的吻合,只要彷彿看到某詩句,就可把快門按下去了。
這種憑詩獵影要看得快,想得快,而動作也要快。角度略轉,背景稍異,而光的輕微變幻,這頭看到一首詩,拿起照相機可能看不到了。所以選用工具我以快而精為原則﹕一部機只用一個鏡頭,不換鏡,要換鏡就換機。不用變焦鏡﹕肉眼看景物時要肯定鏡頭會怎樣看。不用三腳架﹕不夠快,也不夠靈活。不用測光器﹕隨意增減我只改快門。不用自動對焦﹕要看到景深,也討厭在緊急關頭自動對焦發了神經,找不到自己要的焦點。
話說到荷花蕩獵影的那天下午,天大熱早就知道,但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熱得那樣要命。汽車送到場地,車內空調是攝氏二十五度,車外烈日當空,是四十五度以上。踏出車外,熱風撲面而來,手中笨重的照相機冰凍,熱氣中的水分凝聚在玻璃上,什麼也看不到。其實整部照相機全濕,拿出手帕抹乾,不數秒又全濕了。抹了幾次手帕不能再用。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抹擦,過了不久又全濕。後來我發覺衣服的水是出自身上的汗。
溫度驟升攝氏二十度,照相機要有大約十五分鐘的抹擦時間才可以看見景物。到那時,汗如雨下,拿不穩照相機,要找紙巾協助。當時我擔心另一個問題﹕相機內的膠卷會不會有水分凝聚呢?如果有,會不會拍出「抽像」荷花?我又想,機內既然密不透光,是否也密不透濕了?後來才知道機內的膠卷沒有水分凝聚。但當時氣溫實在太高,不到十分鐘就恨不得躲回車內去。結果一幀作品也拍不到。
回到酒店,決定早睡早起,深信清晨的氣溫可以忍受。五時起床,五時三十分出發,六時十五分抵達場地,很熱,但還可適應。太陽早出,已上升了三十角度,爭取時間,立刻奔跑。這給我有長達兩個小時的盡善盡美的攝影環境,眼之所見,皆詩也。平均每分鐘按快門一次,兩個小時的收穫,可以出版或展覽的作品達三十餘幀。這是我攝影以來最豐收的兩個小時。可惜到了清晨八時十五分,陪伴的太太說太熱了,要鳴金收兵。太太喜歡捨命陪君子,她說太熱一定熱不可耐。我呢?全身濕透,樂極忘形,但太太叫停也就停了。
要出版一本題為《荷鄉掠影》的攝影集,作品不應該全是荷花。園野的鄉土氣息應該占一半篇幅,所以過了個多月,天氣可人,我重臨荷花蕩。荷花大都謝了,不打緊,因為這回要攝的是園野﹑花草﹑樹木之類。朋友安排了住在荷花蕩之內的一間舒適房子,清晨五時起床,一出門就是園野。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太陽不出來,在沒有陽光的環境下勉強拍攝兩個小時,敗興而歸。殊不知八時回到居所,太陽出來了,立刻再趕出去奔跑。
早上八時的陽光比不上六時的那樣迷人,但還是遠勝於無。意外的收穫是攝得幾幀鵝群。白鵝真的可愛,既聽話,又上鏡。心想,難怪王羲之昔日為這些傻里傻氣卻又天真瀟灑的家禽傾倒了。結集出書,白鵝這一輯的名目當然是李白的詩句﹕「應寫黃庭換白鵝!」是美麗的故事,令人嚮往﹕王羲之用心以書法寫了後來因為他而變得大名鼎鼎的《黃庭經》,向一個「識貨」的道士換取了一小群白鵝。傳說右軍認為執到寶,自己大有消費者盈餘也。
也攝得幾幀可以入「集」的渡船,四顧無人,該輯的名目免不了是「野渡無人舟自橫」,有點老土,但詩意是肯定的。又攝得兩幀白羊群,憩息於水旁的綠草上,晨光還算熹微,如詩如畫,但想不到前人的詩句為題,就歸納在鵝群那輯吧。
結集的作品數量不夠嗎?大自然永遠詩意盎然,可愛的花草樹木信手拈來,俯拾即是,就算我只有李白的小半才華也應該是倚馬可待的。
田園攝影,有了構圖與空間處理的基礎,來來去去都是取詩意與光的變幻。詩意是感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不可強求。光的變幻要看得快,可取的往往是一瞬之間。經驗慣了,其變幻可以預測,而有時為了等一個倒影要呆坐一兩個小時。雲的浮動可以壞大事,而有時沒有雲,日落西山,太陽無端端地給霞霧掩蓋了。由於這些原因,戶外攝影永遠講一點機緣巧合,要把握時機,而這正是攝影的趣味所在。
一旦所有適合的自然環境都在眼前,箇中能手當然知道,禁不住迅速奔跑,腦子快如閃電,其緊張刺激彷彿釣上一尾巨魚,又或像學生考大試,兩三個小時過去了也不知道。
二○○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一)
這幾年湖南的朋友屢次邀請我到張家界一行,說風景如何了得。我不為意,因為神州大地的什麼「甲天下」的風景名勝聽得多了,張家界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搞攝影的朋友很少提及張家界﹕他們首選黃山。有些影友說張家界不是攝影的好去處。
幾個月前我重操故技,再搞擱置了三十八年的藝術攝影。出版了一本題為《流光幻影》的攝影集,影友們的評價吞吞吐吐,但搞藝術與學術的把該書捧到天上去!意猶未盡,我再拍攝了足夠的作品出版《荷鄉掠影》,與《流光幻影》大小一樣的,快面市了。攝影集不可能賺錢,但搞藝術是過癮的玩意,貼錢出書,自我欣賞,在我之前的癮君子數之不盡。不僅攝影如是,繪畫﹑書法﹑收藏等癮君子,虧本出書者甚眾。是不容易理解的現象﹕藝術之外的其他書籍,絕不會有那麼多的願意虧蝕的癮君子。
我的解釋,是感情的表達集中於一本集子裡,作者自己翻閱有莫名其妙的滿足感。聽說美麗的女人喜歡照鏡子,孤芳自賞,顧影自憐。難道我是因為能在自己的攝影集中看到自己的感情而頻頻翻閱嗎?可能是的。出書的好處是集中,也可以容易地翻閱,有一個整體的表達,使作者容易地有一種成就感。如果朋友或讀者欣賞,作者就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共鳴。可惜以藝術作品結集成書,一般沒有市場。這可能因為讀者的共鳴來得不易,而更頭痛的,是以作品為主的藝術書籍,製作成本高得很。
拍攝了上述兩集的一百四十一幀作品後,我意識到對光的感受是回復到一九六五年的水平,而年長了三十八歲,對景物的感情是遠為樸實了。拿照相機可以予取予攜的﹑我曾經說過的「莫扎特的感受」重現,但不知可以維持多久。不管是好是壞,搞藝術的往往遇上彷彿曇花一現的創作時期,可以來無影,去無蹤。為了爭取這奇異感受的持久,我答應了張家界之行。
到張家界後我才知道,那裡的風景區是一個很大的名為武陵源的地方。廣達三百六十九平方公里,只預備了兩天時間,不可能全部遊覽。我們只去了四個地方﹕金鞭溪﹑黃石寨﹑天子山﹑寶峰湖。
到風景名勝搞藝術攝影,攝影者要有一個心理準備。那就是拍攝風景之美,外來的過客怎樣也比不上本土長駐的攝影家。這是因為美麗的風景要講朝暉夕照﹑霧靄雲霞,而這些都要講機緣巧合,不是一個遊客容易遇上的。只要在名勝當地看些明信片,或為遊客提供的彩色攝影集,會知道機緣的困難度極高。然而,美景的表達是一回事,感情的表達是另一回事。搞攝影藝術的人是不需要看到美景才可以表達感情的。這解釋了為什麼那麼多人認為張家界很難拍攝,但我卻信手拈來,俯拾即是。
第一天的上午先去金鞭溪,初有陽光,繼而天陰,繼而下雨。是在山溪旁步行三個小時的遊覽,下雨之前我有兩個小時的攝影時間。步路舒適,環境幽雅,是難得一見的妙絕山溪。是深秋了,潦水盡而寒潭清,只剩涓涓流水。可以想像水多時山溪十分美麗。那天溪上有的,主要是大大小小的卵石。卵石也有情,在兩個小時內拍得十多張稱意的,算是豐收了。
雨愈來愈大,打算回酒店,但最後還是決定穿上雨衣,到黃石寨一行。要坐纜車上去的山峰。雨大不易攝影,但觀景可以。張家界名不虛傳。我見過更幽美﹑更雄偉的風景,但以奇景論英雄,張家界冠絕天下!不是奇怪的奇,而是奇異﹑奇特﹑奇偉。是巨大得不容易想像的石林,所有明信片或介紹書籍都遠遠地貶低了那肉眼見到的令人震撼的奇景﹕無石不巨,無壁不峭,鬼斧神工,歎為觀止。同樣奇異的,是每根巨石柱上都長松樹。沒有泥土,樹怎可以生存呢?
黃石寨使我感到人類的渺小。很多很多的巨大石柱,拔地千呎,甚至直入雲霄,你說奇不奇?是怎樣的一回事?據說二百萬年前張家界今天的奇景從海裡冒上來。
今天,中國很多景點都用上纜車為遊客服務。不少人反對,因為纜車破壞了景觀。但張家界就不應該反對建設纜車了。這是因為沒有纜車,不容易攀登巨石之巔覽觀。據說昔日沒有纜車時,為了好奇而攀登之士,跌死跌傷者甚眾。事實上,作為難得一見的風景區,奇景舉世無匹,張家界只這幾年才大名遠播。纜車聽說建於一九九七,而機場是更近期的了。也聽說再遠一段時期,土匪不少。今天這些都有大進步,只是汽車翻下山坡仍偶有所聞。
我問熟知的人士這十多年來的遊客增長率,回應是統計非常困難。他們同意的大略估計﹕十多年來上升了一百倍以上,五百倍以下。遊客人數首推香港﹑日本﹑韓國,鼎足而三,跟是台灣與東南亞。但美國與歐洲的遊客甚少。是什麼辦得不對了?歐美的遊客應該是最懂得欣賞張家界那種奇景的。一九九二年,聯合國派了兩位世界自然遺產專家考察武陵源,拍案叫絕,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雄偉的奇景。但今天,西洋鬼子還是少到張家界去。
可能張家界英語稱為Zhangjiajie有點那個,鬼子佬要讀也讀不出來﹔也可能酒店不夠高檔,有令人驚喜的風景但沒有令人驚喜的享受,美中不足也。但我認為主要問題是管理的安排。目前武陵源是國營的,其內的一些不同項目判出去給私營承包,從總收費分賬。較佳的處理應該是把整個武陵源承包出去,或分割開幾部分,然後每部私營承包。全部由私營管理﹑投資﹑修飾﹑推介,政府的租金收入會上升,貪污的行為會減少,而遊客會更為國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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