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重尋無處·五常行遊錄》千歲隨風飄(上)

西安游

一九九六年七月十二日

好幾年前就打算到西安一遊,但總因事忙舉棋不定。這次終於成行,卻中了計。事前安橋老弟相告,游西安,六月中旬之前去,天氣算可人。我們決定在六月十一日抵達,勾留四天,十五日轉赴上海,十七日返港。行前打開報章一看,西安的氣溫是攝氏十六度,可人也。殊不知到了西安,卻是三十八度!

據說當地炎夏的溫度,徘徊於攝氏四十一度左右,而冬天卻是奇寒徹骨。且說我們飛抵西安後,在攝氏三十八度下,旅遊車失靈,冷氣若不關掉,車子就要「休息」一下。有一回,車子實在走不動了,苦等不是辦法,只好下車步行。烈日當空之際,我在想,不知一千多年前,在長安(今日西安),楊貴妃在唐明皇面前跳「霓裳羽衣舞」是穿什麼衣服的?

跟我和太太一起到西安去的,有黃黑蠻夫婦與周安橋夫婦,一行六人,都是友好,上機時大家興高采烈。周老弟把我們安置於他在「天安中國」工作時修葺過的鐘樓賓館,把我們待以上賓之禮。謹在這裡向周老弟深表謝忱。

鐘樓賓館位於市中心,地點一流。但由於中國開放後,西安沒有規劃,賓館一開就開了十多家,於是房多客少,你蝕你的,我蝕我的,大家入不敷支也。

在西安的第一個觀光項目,當然是秦始皇的兵馬俑。在圖片上看得多了,到現場時不免少了一點新鮮感。令我感興趣的是,這個龐大無比的兵馬俑「場」,歷史竟然沒有記載過!可見始皇秘密建俑﹑建墓,把所有參與工作的人員殺得一個不留的傳說,是可信的。

目前仍未開掘的秦皇陵墓是一座山丘,其形極像埃及的金字塔。始皇的陵墓最大,其他較小的帝陵或達官貴人的墓在西安郊外隨處可見。奇怪的是,墓雖然大小不一,都是建後把泥土蓋上去,「堆」成金字塔形。那是二千多年前的事。當時中國與埃及似乎還沒有文化交流,怎會如此巧合雷同呢?

我想,西安是絲綢之路的起點,大約遠在三千年前就是西周的京都了。絲綢貿易可能更早開始,說不定,當年絲綢之路不止遠達波斯,也通到埃及去。

雲想衣裳花想容,楊貴妃出浴的華清池我們當然也去看看。安橋與黑蠻幾年前是到過的。這次重遊,他們嘖嘖稱奇。據他們說,幾年前浴缸很小,小得若有貴妃在,李隆基擠不進去﹔但今天卻變為一個小泳池,後宮佳麗三千人,總可以派三十個代表與玄宗共浴的。不過,我見那小池黑糊糊,粗糙不堪,覺得很幽默。心想,難道當年楊玉環那比雪還要白的肌膚,是不會有敏感症的?

沒有白居易,我們今天不會記得華清池。同樣,沒有李白,有誰會懷念那「咸陽古道」?沒有杜牧,我們可能沒有聽過那「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的阿房宮。這些遺跡或遺址都在西安。究竟西安是否因為曾經是十三個朝代的京都而變得大名鼎鼎,抑或是因為一些騷人韻士的筆下寄情而成為不朽的?不管怎樣說,我總認為若要萬世流芳,染滿了千萬人血淚的豐功偉績,比不上一兩句大有文采的詩詞。文采對後人的感染力,比刀槍強得多了。

永泰公主那個打開了的墓,很值得一看。唐朝皇室的性生活一塌糊塗。這個永泰公主,既是武則天的女兒,又是武則天的孫女。這種邏輯不通的雙重關係,我要細聽幾次才搞清楚。原來永泰公主是武則天跟她前夫唐高宗的兒子所生。很漂亮的公主,死時只有十七歲,是給她祖母兼母親的武則天殺害的。世界上竟然曾經有這樣的女人(女皇),算是奇跡!

更值得一看的是霍去病將軍之墓。這個十八歲就領軍出戰﹑所向無敵的大將軍,病逝時只有二十四歲。歎為觀止的是墓地兩旁的十多件石雕。這些看來是二十世紀中期的抽像雕塑,竟然是漢朝的產品。是誰的作品我無從查考。但肯定的是,那位仁兄是二千多年前的畢加索。由於天氣太熱,在西安看什麼都逼要走馬看花。跟就提早一天到上海去避暑。登機前的早上到碑林一遊,卻變成走馬看碑了。到了「避暑」的上海,氣溫是攝氏三十五度。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六日

在科技發達的今天,在中國因為開放而大興土木的二十年,揚州的名字並不響亮。古城揚州,曾經是運河重點而自古繁華。近百年來,因為火車及其他交通的普及,揚州被上海﹑杭州等城市比下去了。

我不敢小看揚州,因為在個人的直覺上,自古以來,詠揚州的詩詞比中國任何其他城市多。我好詩詞,愛屋及烏,自小揚州的名字令我嚮往。

詠揚州的佳作不勝枚舉。先看李白的《送孟浩然》﹕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瀟灑如斯,竟然比不上杜牧。小杜遺留下來十首詠揚州的詩,茲錄其二如下﹕

《遣懷》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是的,以「七絕」來評品,從「詩意」論高下,我認為小杜勝大杜(杜甫)是毋庸置疑的。再看三首小杜寫江蘇一帶吧﹕

《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江南春》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不要以為杜牧是個浪漫詩人,只懂得醉臥青樓的那一類。我們不要忘記,《阿房宮賦》那篇蘇東坡曾經日夕朗誦的大文,是出自杜牧之手。

我是因為杜牧的文采而要到揚州去的﹔趕上路,只能在那裡勾留了四個小時。從南京到鎮江,北渡長江,經過一小段不起眼的路程,抵揚州。古城名不虛傳。文化氣氛撲面而來,我想,這就是揚州八怪的地方了。

記得在中學唸書時,老師說到揚州八怪,以「怪」字來形容,大有貶意。後來長大了,對中國藝術有所認識,我才知道「八怪」非同小可。是的,清代中葉的揚州藝術,有理論,也有創意,是一個重要的派別發展。我曾經尋尋覓覓,也找不到一本對這發展有深入研究的書。這是中國藝術的不幸。

在揚州一處有眾多攤販出賣雜物旳地方,有幾檔是賣國民黨時期的舊鈔票的。難得見到有那麼多而又不同的舊鈔集中在一起,我花了個多小時討價還價,全部買了下來,以致自己囊空如洗。

大約共有一千三百張舊鈔,是國民黨時期多個政府騙局的證據,申訴二十世紀上半部炎黃子孫的血淚史實。我是搞經濟研究的,見到那麼多五花八門的舊鈔,刻畫一個風風雨雨的時代,怎會不見獵心喜?當然,這些舊鈔在香港也可以買到,但價錢肯定貴得多。

我自己老了,再沒有魄力對這些舊鈔作深入的研究。但我想,今天數以千計的中國年輕經濟學者,整天說研究呀研究的,卻老是在空空如也的數學方程式上打轉。難道他們不知道,經濟學是為解釋真實世界才發展起來的?單是我在揚州購入的舊鈔,加以調查分析,四五篇精彩論文是沒有問題的吧。

瘦西湖是揚州的旅遊重點。以幽雅來品評,此湖勝杭州西湖。難得的是瘦西湖四周的建築皆古,看不到新建的高樓大廈,使游者覺得是走在歷史中。

好不容易找到那有名的「二十四橋」,很失望。是十多年前「重」建的——寬二米四,長二十四米,橋柱二十四支——老土之極,有辱古人。

究竟在杜牧的揚州是否有一條「二十四橋」,倒是個有趣的問題。傳說有三。一說當年有二十四個美人在一條橋上吹簫,故得名。二說揚州當年有二十四條橋,非一也。三說當年某吳姓人家,建一橋而名之「念四橋」——「念」者,二十也。今天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二十四橋」知名天下,因為一千一百五十多年前杜牧在詩中寫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文采有千鈞之力,於此可見!

有機會我會再到揚州去的,去小住數天,結識那裡的一些騷人韻士,以暢平生。最好的季節應該是農曆三月。「煙花三月下揚州」,是李白說的。

二○○○年十一月二日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看官,以上是蘇東坡的《黃州寒食詩》,來頭不小也。這首詩的墨寶真現藏台北故宮博物館,是宋四家之一的蘇學士的書法代表作,同期另一家的黃山谷說東坡再寫也寫不到那個水平。我想到這首詩,是因為要瞭解一個疑問。

話說不久前武漢的華中科技大學邀請我到那裡講學,希望我和太太能到三峽一遊。我見時間緊迫,推卻了三峽之行。他們建議古城荊州。我回應說赤壁比較好。他們問﹕是「文」的還是「武」的?文赤壁是蘇東坡赤壁,在黃州,離武漢一個又半小時車程﹔武赤壁是三國周郎赤壁,在蒲圻,離武漢三個小時車程。

我選去蘇子赤壁,不是因為比較近,而是因為蘇子勝周郎。

近代相傳,蘇學士當年擺了烏龍,誤把黃州赤壁作為周郎赤壁,寫成了萬世流芳的前﹑後《赤壁賦》及家喻戶曉的題為《赤壁懷古》的《念奴嬌》。我的疑問,是蘇學士怎可以擺那樣大的烏龍?他不是黃州遊客,順便到那裡的赤壁一遊。如上文詩中所述,他到了黃州「已過三寒食」。寒食是清明的前一天,蘇子是說已在黃州三年了。

北宋元豐三年(一○八○年),蘇子被貶謫居黃州,在那裡居住了四年多。前《赤壁賦》起筆寫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壬戌是元豐五年(一○八二年),「既望」是月圓後一天,農曆七月十六(陽曆八月十二)也。那是說,蘇東坡寫前﹑後《赤壁賦》及《赤壁懷古》時,已在黃州居住了兩年,怎可能不知道黃州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的赤壁?要是他不知道,我們今天又怎會知得更清楚?

蘇東坡當年所游的赤壁,是黃州赤壁無疑。在後《赤壁賦》中他寫得清楚。朋友拿得一尾魚,但沒有酒,他回家求酒,「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那時沒有汽車,赤壁顯然是在他的黃州之家鄰近的。

今天,不少學者專家認為,蘇東坡當年是知道他游的赤壁不是三國周郎赤壁,但明知是「假」而借題發揮,寫成了傳世的一詞二賦。我認為這些專家不懂為文之道。一詞二賦寫得那樣真情實感,令人讀後驅之不去,對一個明知是「假」的赤壁怎樣也寫不出來!還有一點是,蘇東坡這個人,要是知道還有另一個真的周郎赤壁,千山萬水也會去走一趟。無可置疑,學士當年是肯定黃州赤壁就是三國周郎的那一個。他當年肯定是,為什麼我們今天肯定不是?

游赤壁,十月十八日從武漢乘車抵鄂州,北渡長江,抵黃州。款待我們的黃州副市長王順華是張培剛教授的博士生,修經濟學,大家一見如故。提到我對蘇學士的「烏龍」質疑,他立刻回應,說他們今天之見,是蘇子赤壁就是周郎赤壁,因為據考查所得,三國的赤壁之戰是在長江北岸,而蒲圻的「武」赤壁卻是在南岸的。

心境平和,赤壁之行就來得暢快了。赤壁原本在長江之濱,但自一九五三年的水患後,江向外移,今天的赤壁離江邊大約半公里之遙。有些房子建築在江濱與赤壁之間,並不古雅,在視覺上對赤壁有不良影響。現在的赤壁是一個大公園,後面的小丘就是赤壁。拾級而上,十多間零散的房子是半古跡,大部分是清代及以後重修的。建完又建,修後再修,是中國的古建築傳統了。只有在一間小屋中的石床,據說老達北宋,蘇學士醉後曾經睡過的。要不是市長在場,我會去大睡一覺。

在小丘上的建築物中所見,都是與蘇學士有關的對聯或文字的刻品或拓品。眾多對聯中,只有一首是蘇子之前的唐人之作。是杜牧寫的﹕

平生睡足處雲夢澤南州

為什麼在蘇子的前人中他們只選杜牧?我知道蘇東坡最喜歡杜牧,難道黃州的眾君子也知道這個「秘密」?

今天黃州赤壁公園的重點,是在一間比較大的房子內收藏十分齊全的蘇子書法石刻。我認為不是原刻,但那樣齊全地集中在一起是極為難得的了。原刻本已失真,翻刻一減再減。在台北故宮博物館及上海博物館我見過好幾件蘇子的書法真,其神韻遠超黃州赤壁的石刻。

石刻的蘇子文字,我大部分都讀過,不少今天還可以背出來。似曾相識的感受,不容易對外人說清楚。介紹我們觀光的小姐,叫舒玲,可能是那裡的導遊吧。她不知道我是個蘇東坡迷,向我解說學士的詩文,滔滔不絕。我問﹕「什麼是『寒食』呀?」答道﹕「清明的前一天。」我指一聯,問﹕「『篴』是什麼字呀?」答道﹕「是『笛』字。」都答對了。這些不是一般導遊應該知道的。她在說,但我在想﹕像我一樣,這位小姐愛上了蘇東坡。

要離開了,帶無限的思懷,無限的感慨,拾級而下,回頭仰望,見到一幅對聯,就對太太說﹕「還是這聯寫得最好。」是清康熙的一位知府叫郭朝祚寫的。聯雲﹕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

真想開口叫市長請我為赤壁題字(一笑)!要是他糊里糊塗地邀請,我會以狂草大書﹕逝者如斯!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是蘇東坡說的,九百多年來沒有誰反對過。但我想﹕逝者如斯,卻淘不掉蘇東坡。我又想﹕蘇學士的文采,似乎比大江有更頑固的存在性。

赤壁之遊樂乎?

二○○四年十月十二日

不久前到山東講學,下機後沒有進入濟南。款待的朋友二話不說送我和太太到曲阜去,住了兩個晚上,先覽而後講也。他們知道我對中國的文化有偏愛,先帶我們到孔子的故鄉。山東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點,出現過我最欣賞的辛棄疾與李清照這兩個詞人。

孔子的《論語》四十三年前讀過,是要與孟子比較一下而一起讀的。不是選修,只是在圖書館閒,好奇翻閱。我對孟子的評價不高﹕好幾處他的邏輯錯得明確。孔子是另一回事。他倫理歸倫理,推理歸推理,沒有混淆。孔子的倫理好些今天還可教,一些今天不能接受,但推理的水平相當高,邏輯少錯。除了這些印象,我對孔子知得不多。

去曲阜,除了看孔子的遺﹑聽孔子的故事,是沒有什麼值得去的。我們住在闕里賓舍,要到曲阜敬仰一下孔子的人,應住的酒店只此一家﹕孔子的故居與後人建造的孔廟就在隔鄰。孔子是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人,後人的敬重把他的家擴大了不知多少倍。以書法石碑多而知名天下的孔廟,我要去看的是「文化大革命」的蹂躪。

正如多年前聽到,孔廟的石碑不少給人從中折斷,今天接駁起來。奇怪那些巨大的石碑,會被打斷而沒有粉碎的痕。被人推倒看來不容易折斷,怎樣弄斷那麼多是一個謎。跟到孔子的墓,其巨古石碑也曾經從中折斷,後來接駁。在孔廟的石碑中有一塊特巨的沒有斷過的痕,石上有人以毛筆黑字大書﹕「革命無罪」跟的看不清楚,應該是「造反有理」吧。

不堪回首的往事,北京的朋友為什麼到今天還是畏首畏尾,不勒碑誌之!是的,我認為當地政府要在孔廟與孔墓豎立石碑,刻上文采煥然的釋文,說明那些石碑代表什麼,在怎樣的情況下被毀折了。這釋文石碑要相當大,因為要加上幾種重要外語的譯文,好叫外來的遊客知道,今天的中國重視自己的文化,「文革」那種事再不會在神州大地發生的了。回頭說孔子,在曲阜購買了一些給遊客介紹孔子的小冊,說的故事多半聽過或讀過,但溫故知新,認為孔子確實了不起。二千五百多年前還沒有發明紙筆,竹簡不能多說,竟然出現了像孔子那樣的人。當時的人很迷信,孔子也如是,但他的言論反映令人拜服的智慧,無疑是一個日思夜想的絕頂天才。

不僅聰明好學,孔子肯定是個偉大的老師。弟子多達三千人,是真是假無從考究,但桃李滿門,歷代不衰是事實。當時沒有什麼大教授,也沒有什麼諾貝爾獎,後人只能給他一個「聖人」的稱呼。中國歷代聖人不少,但如果只說一個大家都知道是孔子。其實這名稱不妥,因為聖人代表一個沒有瑕疵的人。把一個人神化了是毀滅這個人的性格,在某方面貶低了他。除了他的學說,我們今天不大清楚孔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春秋戰國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思想時代,心焉嚮往,我恨不得能以今天自己的所知,跑到他們的時代去,與諸子百家比一手。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學問,孔夫子說的。

二○○四年十月十四日

一個大半生沉醉於經濟解釋的人,不容易把腦子的思考機器關掉。是的,多年以來,凡是遇到與經濟有關的現象,可以觀察到的,總要拿自己掌握了的理論來解釋一下。四十多年差不多天天如是,理論變得愈來愈簡單,工多藝熟,不容易找到有新的現象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熟能生巧,假說推理愈來愈快,有時差不多連想也不用想。就是日暮黃昏的今天,這速度毫無緩慢下來的跡象。困難是,腦子似乎產生了一種自動運作的機能,就是喝了大半瓶紅酒也不能停下來。有時更奇哉怪也﹕我是可以在夢中推理的。

行內朋友認為是湛深的現象,幾秒鐘我可能提出可以驗證的假說。這與智商毫無關係——四十年前速度與我差不多的大有人在。只是自己凡見新現象必試作解釋的習慣實行了那麼多年,是對是錯的假說不計其數,朋友提出認為是難明的,我只把以前想過的再組合一下就提供答案。當然,這裡說的現象,不是物理﹑化學那種高深學問,而是日常生活遇到的經濟現象或行為。

很相熟的幾位行內朋友,深知而又相信我差不多想也不用想的本領,但外人不免覺得有點輕浮,或信口胡謅,於是惹來非議。我不跟他人研討,或不評論他人的文章,不是看人家不起,而是還沒有聽完就說人家錯了,很有點那個。困難是腦子停不了,任何擠不進去的現象或假說會立刻被彈出來。

年多來在神州大地搞攝影,湊夠了作品出版七本攝影集。過程中當然遇到不少新人新事,對中國的文化有了較為深入的理解。可能人老了,看中國的文化我喜歡從欣賞的角度看。這與年輕時喜歡批評是不同的。

這裡要談的,是徽州這個地方。大家都知道,徽州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文化重點,曾經騷人雅士雲集,而文房四寶的產出知名天下。沒有記錯,徽州位於安徽省的南部,是皖南的文化勝地。奇怪的是,到徽州一帶攝影,幾張現代的地圖竟然找不到徽州。這是要解釋的現象了。

不嚴謹的考查,昔日的徽州包括今天的三個名勝地區。其一是今天位於江西東北部的婺源及鄰近的古村落﹔其二是黃山一帶的風景區﹔其三是黃山腳下以黟縣為重心的古村落。其他還有些縣﹑鎮,比較次要。我認為因為上述三個地區成了旅遊勝地,經濟利益各顧各地爭取,每區要在名稱上獨自成家,徽州就在地圖上消失了。

先談婺源吧。這個今天被譽為中國最美麗的古村落,在江西的東北部,原來是屬於安徽的,是徽州的一個重點。不知何解,一九四九年被撥入江西。然而,入了江西不等於不屬徽州。問題是,這幾年婺源的遊客數字急升,從一間酒店也沒有變作酒店一條街,旅行社林立。為了招來,他們怎還願意寄於徽州的籬下呢?婺源今天的確大名,鬼子佬朗朗上口,但老外不會知道,這就是中國文化歷史上的徽州。

黃山是另一個故事。徽州在地圖上消失,一個重要原因是黃山要突出自己,而徽州不可以沒有黃山。據說八十年代黃山要脫離徽州吵得厲害,而後來搞出好幾個以黃山為名的不同地區來。今天黃山大名遠播,山的本身的旅遊收入,從十多年前的每年兩百萬上升至今天的幾個億,百多倍。以前是到徽州游黃山,今天是游黃山。

沒有黃山那樣重要,但最神奇還是黟縣的故事。該縣有幾條古村,在黃山腳下,到黃山的遊客有些順道一遊。雖然有八百年歷史,其名並不遠播。在收入不足﹑淪落不堪之際,熱心人士大叫挽救,惹來聯合國的「干預」,四年前封黟縣的兩條村——西遞與宏村——為「世界文化遺產」。一登龍門,身價十倍,遊客數字急升,黟縣怎還願意寄身於徽州的籬下呢?徽州的存在已經若有若無,黟縣有了個新名堂徽州就失蹤了。

神奇是黟縣的名堂可能自身難保。靠西遞與宏村起家,後者的古跡勝前者。命中注定,兩年前獲四項奧斯卡金像獎的《臥虎藏龍》,其中飛簷走壁的武鬥是在宏村拍攝的。一夜之間,宏村的遊客變得遠多於西遞。我到宏村時,問及哪裡是哪裡,導遊小姐說﹕「我們是宏村,不是黟縣。」

上述含意一個頗為有趣的土地劃分的經濟假說,前人似乎沒有說過的。政治上的地區劃分不論,經濟的劃分,除了管治財政的考慮,名牌效應看來重要。一村或一區之內的居民,對本區的經濟收益有某程度的優先權利,中外皆然。如果居民認為爭取得名牌對自己的收入有助,他們一定爭取。一村獲名牌,鄰近的會有些界外收益,所以通常不反對。名牌愈多,整個大區愈有利,但原來的大區牌子會保不了。從管治財政那方面看,一名之下的地區是容易擴大的。但爭取名牌效應的利益,地區一般會縮小。如果只考慮這兩方面,地區劃分的或大或小,是從一方面要擴大另一方面要縮小的相對壓力來取得一個均衡點。這樣看,因為管治財政可以變動,名牌效應也可以變動,地區的劃分在歷史上就常有變動了。

有悠久歷史的大名牌徽州,二十年來遇到兩個名稱上的打擊。其一是因為旅遊的迅速發展,徽州之內出現了上述的三個名牌,於是受到「拆骨」的蹂躪。其二是不幸的。今天到徽州的遊客,一般對徽州的文化知得很少,對什麼文房四寶沒有興趣。他們到徽州去是為了看風景名勝,或看足以令他們嘖嘖稱奇的古跡,聽一下導遊小姐的介紹。他們於是認為徽州的文化是過去了的文化,看一下﹑聽一下就足夠有餘,不會下工夫去體會徽州的文化是偉大的。

徽州已矣!何處覓徽州?

二○○四年十月十四日

一個國家的文化古跡應不應該保護呢?一方面看當然要保護,另一方面中國的古跡那麼多,保之不盡也。美國受到嚴格保護的「古」建築物,以中國的情況衡量,一般不值得保。神州是那樣龐大的古國,如果採用美國的準則,到處都不能動,經濟怎可以搞起來呢?一個取而保之﹑捨而拆之的準則是需要的,但應該國國不同。我不是專家,沒有理由懷疑或反對今天中國採用的準則,不是這裡要說的話題。

這裡要說的是因為種種原因,古跡的價值不容易由市場決定,而以市場處理古跡,很容易搞得面目全非。是一門湛深的學問,我沒有研究過,只憑自己肉眼所見說一下吧。

(一)福建的泉州是個古城,盛產石頭,而以石頭建造的歷久猶存。那是馬可波羅離開中國的城市,阿拉伯人留下不少古跡的地方。一九八五年到那裡去,覺得整個城市古得可愛。幾個月前再去,面目全非,而一些被政府保護的建築物及場地,為了增加門票收入,大加粉飾,也有新的仿古,使訪者無從判斷孰新孰古。

(二)水鄉周莊今天每年遊客三百萬,門票每人百元,發了達,於是修繕及購買古亭古塔之類,每三幾年相貌不同。但一些比周莊還要古﹑更有文化價值的水鄉,因為地點較差而門前冷落車馬稀。收入不足,維修不善,漸趨淪落了。好些公園也如是﹕門票收入好的愈來愈美觀,收入差的野草叢生,一片荒蕪。這些使我想出一個兩極分化的經濟理論,還沒有想好細節寫出來。

(三)聯合國手指一點,說一句「世界文化遺產」,被點中的如中巨彩,考慮建機場去也。遊客湧至帶來的經濟收益可觀,應該高於商業化的負面作用。問題有二。其一是聯合國的桂冠會增加上述的兩極分化﹔其二是聯合國的專家雖是專家,但對中國文化的瞭解不夠深入。從中國專家的角度看,聯合國點錯了的機會不少,但也可能比較客觀。

(四)把名山勝水撥入為需要保護的項目我沒有異議——聯合國也認為是要保護的自然遺產——但今天的中國,凡是頂級的名山勝水,皆由政府壟斷,服務欠佳,收費亂來的例子不少。黃山頂上的四星酒店,不可能達二星水平,而食品低檔價高,也反映政府壟斷的效果。千山萬水而來的遊客,為什麼要受這種苦呢?

沒有人不反對在名山勝水之間建造醜陋或與景色脫節的建築物,但山水無論怎樣大名,可不是文化古跡。適當的有中國文化藝術品味的建築物,多一些招待遊客也無妨,總要比目前的不倫不類﹑不新不舊的殘破建築物好。更想不通為什麼在張家界的天子山頂上,以賀龍為名的小公園竟然放一架戰鬥機及一輛坦克車。

(五)這些年中國的旅遊行業上升得非常快,為了招來各出奇謀,掩人耳目的廣告或宣傳不少,而出術行騙的行為也不罕見。處理這些問題最好清楚界定權利﹑放開私營導遊或旅行社在市場競爭,政府的職責專於治安與修橋補路等工作。

我們不應該有幸災樂禍之心,但世界各地的恐怖事件對中國的旅遊生意可能有助。事實上,只要能改進衛生﹑交通與服務,神州大地的確是旅遊的絕佳去處﹕物價相宜,風景秀麗,古跡奇山隨處可見,加上農民純樸,既有晨曦霧景,也有漁舟唱晚。

二○○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馮漢復到新西蘭走了十天,回來後把那裡的風景說得天花亂墜。攝了不少相片給我看,果然美麗非凡。問題是美景如斯,我看不到一個李白,看不到一個杜牧,也看不到一個蘇東坡。換言之,我看不到詩意,引不起我的感情,見到的彷彿是一個美麗而不懂得談戀愛的女人。

這就帶來本文要說的話題。作為炎黃子孫,生長於中國的詩詞與藝術的文化傳統,我對新西蘭的美景看不慣,驟眼看來在感情上缺少了溝通不難理解。但真的只因為文化背景不同而使外地的美景觸動不了我的情感嗎?還是外地的美景本身缺少了情意?我認為兩方面都是原因。

支持文化背景影響我們對景物的看法,可見於旅遊中國的西洋鬼子對神州風景的評價。他們說美麗,說奇怪,說有趣,但沒有說看到一首詩。支持外地的美景缺少了情意的看法,是西方的詩雖然寫得好,但論及以景寫情,或以情寫景,尤其是寫山山水水﹑草木竹石等題材,我們的詩人遠勝老外是無可置疑的。

藝術上,無論是雕塑﹑建築﹑音樂﹑繪畫﹑小說﹑戲劇等,我們都被西方比下去。他們沒有書法,無從比較,但詩詞與寫景寫情的「序」或「賦」,凡與景﹑情有關的,我們勝來容易。

我不認為炎黃子孫是一個感情格外豐富的民族。歷史的經驗不支持這樣看,而藝術整體的發展更不支持了。然而,觸景生情這回事,老外可沒有像我們那樣容易地流下淚來。是景之別也,非人之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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