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馮友蘭(1895~1990),河南唐河縣人,哲學家。著有《中國哲學史新編》、《一種人生觀》、《人生哲學》等著作。
小孩子的遊戲,最有無所為而為的精神。在遊戲中,小孩子作某種事,完全由於他的興趣。他可以寫字,但他並非欲成一書家。他可以畫畫,但他並非欲成一畫家。他更非欲以寫字或畫畫,得到所謂“世間名利恭敬”。他寫字或畫畫,完全是無所為而為。他作某種事,完全是乘興,他興來則作,興盡則止。所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他作某種事皆是順其自然,沒有矯揉造作,所以他作某種事,是無所為而為,亦即是無為。
當小孩子時候的遊戲,是人的生活中的最快樂的一部分。道家的理想的生活,即是這一類的生活。道家以為成人所以不能得到這一類的生活者,乃因受社會中各種制度的束縛。我們若能打破此種束縛,則此種生活即可得到。我們亦以為這種生活,是快樂的,亦可以說是理想的生活,但社會各種制度的束縛,卻並不是容易打破者。這些束縛,不容易打破,並不是因為人的革命的勇氣不夠,而是因為有些社會制度是任何種的社會的存在,所必需的。若打破這些,即取消了社會的存在。社會若不能存在,人亦不能存在。此即是說,若沒有社會,人即不能生活,更說不到快樂的生活。道家以為,上所說無為的生活是快樂地,這是不錯的。道家又以為,人在社會中,因受社會制度的束縛,以致人不能完全有這種生活,這亦是不錯的。但道家因此即以為人可以完全不要社會制度,以求完全有這種生活,這是一種過於簡單的辦法,是不可行的。
照道家的說法,無論任何人總有他所感覺興趣的事。我們看見有些人,於閑暇時,什麽事都不作,而蒙頭大睡,或坐在那裏胡思亂想,似乎是對於什麽事都不感覺興趣。而實在是他對於蒙頭大睡,或胡思亂想,感覺很大的興趣。既然任何人對於有些事總感覺興趣,如果任何人都照著他的興趣去做,則任何人都過著最快樂的生活,“各得其所”,真是再好沒有的。或者可以問:如果人人都對於蒙頭大睡感覺興趣,如隨其興趣,則都蒙頭大睡去了,又有誰去作事呢?人人都不作事,豈不大家都要餓死?道家於此可答:決不會如此的。有許多人對於蒙頭大睡,不感覺興趣,如叫他終日蒙頭大睡,他不但不以為樂,而且以為苦。這些人如沒有事做,反覺煩悶。所以有些人要“消閑”。所以要消閑者,即有些人有時感到閑得無聊不可耐,故須設法找點事作,將閑消去。忙人找閑,而閑人則找忙,所以雖任何人都隨著他的興趣去做,天下事仍都是有人作的。
這是一個極端的說法。照這個極端的說法,自然有行不通,不可行之處。有些事是顯然不容易使人感覺興趣的,如在礦井裏做工等。然而這些事還不能不有人作。在社會裏面,至少在有些時候,我們每人都須作些我們所不感覺興趣的事。這些事大概都是社會所必需的,所以我們對於它雖不感覺興趣,而亦必須作之。社會是我們的生存所必需的,所以我們對於社會,都有一種起碼的責任。這種起碼的責任,不見得是每個人所皆感覺興趣的。所以主張人皆隨其興趣去做的極端說法,如道家所說者,是不可行的。
不過這種說法,如不是極端的,則是可行的。這種說法,在相當範圍內,我們不能不說是真理。
在以前的社會制度裏,尤其是在以前的教育制度裏,人以為,人的興趣,只有極少數是正當的。在以前的教育制度裏,人所應讀的所謂“正經書”,是很有限的。五經四書是大家所公認的“正經書”。除此之外,學舉業者,再加讀詩賦八股文,講道學者,再加讀宋明儒語錄。此外所有小說詞曲等,均以為是“閑書”。看閑書是沒出息的事,至於作閑書更是沒有出息的事了。在以前的社會制度裏,尤其是在以前的教育制度裏,人以為,人的興趣,多數不是“正當的”。因此有多少人不能隨著他的興趣去作,以致他的才不能發展。因此不知壓抑埋沒了多少天才,這是不必諱言的。
說到此,我們須對於才有所說明。與才相對者是學。一個人無論在哪一方面的成就,都靠才與學兩方面;才是天授;學是人力。比如一個能吃酒的人,能多吃而不醉。其所以能如此者,一方面是因為他的生理方面有一種特殊的情形,又一方面是因為他常常吃酒,在生理方面,養成一種習慣。前者是他的才,是天授;後者是他的學,是人力。一個在某方面沒有才的人,壓根不能在某方面有所成就;無論如何用力學,總是徒勞無功。反之,在某方面有才的人,則“一出手便不同”。他雖亦須加上學力,方能有所成就,但他於學時,是“一點即破”。他雖亦用力,但此用力對於他是有興趣的。此用力對於他不是一種苦事,而是一種樂事。例如學作詩,舊說:“酒有別腸”;“詩有別才”。此即是說,吃酒作詩,都靠天生的才,不是僅靠學的。我們看見有些人壓根不能作詩。他可以寫出許多五個字或七個字的句子,平仄韻腳都不錯,他可以學新詩人寫出許多短行,但這些句子或短行,可以一點詩味都沒有。這些人即是沒有詩才的人,他無論怎樣學詩,我們可以武斷地說,他是一定不能成功的。另外有些人,初學作詩,寫出的句子,平仄韻腳都不合,而卻詩味盎然。這些人是有詩才的人,他有希望可以成為詩人。
一個人必須在某方面有才,然後他在某方面的學,方不致於白費。一個人在某方面的學,只能完成他在某方面的才,而不能於他原有的才上,有所增加。一個有詩才的人,初學作詩時,即有些好句,這是他的才的表現。普通以為於此人學成的時候,他必可以作更好的句。其實這是不對的。他學成時,實亦只能作這樣的好句。所差別的是:在他初學的時候,他所作的詩,有好句,卻亦有極不好,或極不通的句。在他學成的時候,他所作的好句,雖亦不過是那麽好,但卻無極不好,或極不通的句。他所作的所有的句,雖不能是都好,但與好句放在一起,卻都可以過得去。有好句是他的才的表現,好句以外的別的句,都可以過得去,是他的學的表現。他的學可以使他的所有句子都過得去,這是他的學能完成他的才;他的學不能使他的好句更好,這是他的學不能使他的才有所增益。所謂神童,不見得以後皆能有所成就者,即因他的以後的學,不能使其才有所增加。他於童時所表現的才,與童子比,雖可稱為高,但以後若不能增益,則與成人比,或即是普通不足為奇的。
一個人在某方面的才,有大小的不同。“世間才有一石,曹子建獨得八鬥”,此是說,曹子建在文學方面,有很大的才,在某方面有很大的才者,我們稱之為某方面的天才,如文學的天才,音樂的天才,軍事的天才等。
道家重視人的才,以為只要人在某方面有才,即可以不必學,而自然能在某方面有所成就。不學而自能,即所謂無為。道家這種看法,是不對的。我們承認,人必在某方面有才。始能於某方面有成就。但不承認,人只在某方面有才,即可在某方面有成就。人在某方面有才,是他在某方面有成就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其充足條件。例如一個在作詩方面質美而未學的人,雖可以寫出些好句,但他所寫的別的句,卻有極不好或極不通的。他仍是不能成為詩人。凡能在某方面有成就的人,都是在某方面有才又有學的人。其成就愈大,其所需的才愈大,學愈深。
在某方面有才的人,對於某方面的事必感覺興趣。因此他的學是隨著他的興趣而有的。他的學是隨著他的興趣而有,所以他求學是無所為而為的。他對於他的學,雖用力而可只覺其樂,不覺其苦,所以他雖用力地學,而亦可說是無為。
才是天生的,所以亦可謂之為性。人的興趣之所在,即其才之所在,亦即普通所謂“性之所近”。人隨他的興趣去做,即是發展其才,亦即是道家所謂率性而行。若一個人對於某方面的事,本不感覺興趣,或甚感覺無興趣,但因別的原因,而偏要作此方面的事,此即不是率性而行,是矯揉造作。例如一個人作詩,本不感覺興趣,或甚感覺無興趣,但因羨慕別人因作詩而得名譽或富貴,所以亦欲學作詩,要當詩人。其學詩即不是率性而行,即是矯揉造作。他因羨慕詩人之可得名譽或富貴而作詩,所以他作詩是有所為而為。他作詩是矯揉造作,所以他作詩是有為。
或可問:一個人對於某一事雖有興趣,雖有才,而其才苦不甚高,所以他雖隨著他的興趣去作,而不能有很大的成就,不能成一什麽家,則將如何?於此,我們可以說,凡作一某事,而必期其一定有大成就,必期其成一什麽家者,仍是有所為而為也。一個人若真是專隨其興趣去作,則只感覺其所作者有興趣,而並不計其他。他作到哪裏算哪裏,至於其所作如何始為很大的成就,如何始可成為什麽家,他是不暇問的。譬如我們吃飯,直是不得不吃耳,至於飯之吃下去如何於身體有益,則吃飯時不暇問也。我們常看見有許多什麽“迷”,如“棋迷”“戲迷”等。棋迷為下棋而下棋,戲迷為唱戲而唱戲,他們對於下棋或唱戲,並不預存一為國手或名角的;他們的下棋或唱戲,是隨著他們的興趣去作的。他們的下棋或唱戲,是無所為而為。他們對於下棋或唱戲,雖刻苦用功,然亦只覺其樂,不覺其苦,故亦是無為。凡人真能隨其興趣去作者,皆是如此。他們隨著他們的興趣作下去,固然可以有成就,可以成為什麽家,但這些對於他們只是一種副產;他們並不是為這些而始作某種事的。
所謂什麽家的尊號,是表示社會對於一人在某方面的成就的承認。例如一個人在化學方面作了些工作,如社會認其為有成就,則稱之為化學家。所以凡必期為什麽家者,推其故,仍是欲求社會上的榮譽。為求社會上的榮譽而作某種事者,其初心即不是從興趣出發,其作某種事即是有所為而為,其對於某種事所用底工夫,對於他即是苦痛,即是有為。
或可問:一個人的興趣,可以與他的成就不一致。例如一個大政治家,可以好音樂圖畫等。就其成為大政治家說,他的才是在政治方面見長的。但他的興趣,又在於音樂圖畫,是其興趣與其才,並不是一致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有些人的才是一方面的,有些人的才,則是多方面的。一個人是大政治家而又好音樂圖畫,此可見,他在政治方面及藝術方面均有才。因為有些人的才是多方面的,所以他一生所好的事物,可以隨時不同,如一人於幼年時好音樂圖畫,及壯年又好政治。蓋人在各方面的才,有些於其一生中某一時期表現,有些於其一生中另一時期表現。他在某一方面的才,在其一生中某一時期表現,他即於某一時期,對於某種事物,感覺興趣。
或可問:如果一個人的興趣,可以隨時變動,如果他又專作他所感覺興趣的事,則他所作的事,豈非需要常變?如果他所做的事需要常變,則他對於他所作的事,恐怕都不能有所成就。於此點,我們說:凡作什麽而期其必有成就者,即是有所為而為,即不是率性而行。率性而行者,對於其所作之事,雖可有成就,但不期其有成就,更不期其必有成就。此點我們於上文已說。
在道家所說的理想的生活中,一個人只作他所感覺有興趣的事。在道家所說的理想的社會裏,所有的人都只作他所感覺有興趣的事。如果這種生活,這種社會,事實上可以得到,這誠然是最理想的。不過這種生活,這種社會,事實上不是可以完全得到的。其理由有幾點可說。就第一點說,在一個人的生活中,有些事在根本上只是一種工具,為人所用以達到某種目的者,其本身是不能使人感覺興趣的。人作這些事,只能是有所為而為,不能是無所為而為。例如吃藥。沒有人無所為而吃藥,但吃藥亦是人生中所不能免者。就第二點說,每一社會中的人,必對於其社會負相當的責任,必於相當範圍內,分擔社會的事,至少亦應該於相當範圍內,分擔社會的事。沒有人能生存於社會之外。所以沒有人能不,或應該不,於相當範圍內,分擔社會的事。對於此等事,有些人固亦感覺興趣,但亦有些人不感覺興趣,或甚感覺無興趣。不過對於這些事,有些人雖不感覺興趣,或甚感覺無興趣,而亦不能不作,亦不應該不作。就第三點說,有些人所感覺興趣的事,有些是為社會所不能不加以限制的。社會對於這些事,若不加以限制,則必與別人發生沖突。因此有些人對於這些事,雖有很大的興趣,而不能作,或不能充分隨意地作。因以上諸點,所以道家的理想的生活,理想的社會,事實是不能完全得到的,至少是很不容易完全得到的。
這種生活,這種社會,雖不能完全得到,或不容易完全得到,但我們卻不能不承認這是合乎我們的理想的。在我們生活中,我們所作的事,其無所為而為者越多,我們的生活即越近乎理想。在我們的社會中,一般人所作的事,其無所為而為者越多,則其社會即越近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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