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楊·骨肉情深,相依為命——新馬港之行,我見我聞我思我寫之三

前些時,英國查理王子前往美國訪問,在白宮裏跟美國總統裏根先生促膝談馬,電視上還看到有位老奶向他閣下行宮廷屈膝禮鏡頭,實在過癮。可是,柏楊先生卻憂心忡仲,唯恐殿下老爺冒出一句,說他是來“宣慰旅美僑胞”的,那就糟啦。他雖然始終沒有說出這句話,但我老人家仍然忍不住打電話到倫敦,給在那裏大學堂當教習的張國龍先生,問問英國報紙上可有這種節目,是他夫人徐慎淑女士接的,大駭曰:“老頭,你可是剛搶了銀行,錢撐著啦。”倒不是錢撐著啦,而是漿糊撐著啦。假使查理先生不是英國王子,而是中國王子,報上“宣慰僑胞”的文章,準大雨傾盆,你敢跟我賭一塊錢乎哉?可惜英吉利非禮義之邦,竟不知道“宣慰”一下他們“僑胞”在美利堅的“僑胞”,惜哉。 

  孫中山先生曾曰:“華僑是革命之母。”二十世紀三○年代之前,他們確實是華僑,因為他們是中國國籍,手拿中國護照。可是四○年代之後,東南亞各國紛紛獨立,像印度尼西亞共和國,還經過大小百余血戰,才把自封為主子的荷蘭朋友趕出大門。華僑遂逐漸地變成華人,成為新興獨立國家的公民,不再是流落天涯地角的中國遊子,而是嫁出去的中國兒女矣。女兒在夫家——那塊美麗的國土上,生根開花,茁壯結實,繼續繁衍中華民族的苗裔。身在中國的兄弟姐妹,不應該再猛嚷她可只是暫時在那裏歇歇腳的呀。那不是待女兒之道,而是待敵人之道,只有對敵人這麼用盡心機,去努力拆散他們的家庭。 
  海外的華僑和華人,對娘家的貢獻,太多太巨。可是當他們需要娘家照顧的時候,娘家卻只能搓著雙手,不著邊際地信口開河,教他們稍安勿躁,等咱們強了再說。有時候還厚著臉皮,要他們再繼續“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些靠色相的演員老爺老奶,以及一些會畫兩筆的朋友,更千方百計前往獻寶淘金。中華人不得不應付,於是一個個腦滿腸肥,滿載而歸。這些臭男女不但不感激零涕,反而洋洋得意地搖著舌頭宣稱,他們是去“宣慰僑胞”的呀。遇到來中華觀光的華人,大官小吏一有機會,就板起鴨子屁股面孔,訓勉他們回到“僑居地”幹啥幹啥。查理王子如果聽說世界上有些奇觀,恐怕真要後悔不疊沒有跟進亮相。 
  柏楊先生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時間很短,卻模糊地有個印象,每位中華人心裏似乎都埋藏著一種隱憂。誇大地說,心裏似乎都有一種不安全的恐懼感。中國的強大是他們最大的盼望,可是中國人被醬得太久,偏偏一時強大不起來,這是一個難解的困惑和一個沈重的打擊。我們身在中國的兄弟姐妹,再忍心把他們推到進退維谷的“僑胞”、“僑居地”之境,未免不當人子。 
  這種隱憂——不安全,甚至恐懼——可不是神經衰弱、多愁善感,而是從熱淚中成長的。中國之外,世界上唯一的以中華語文授課的南洋大學堂,被悄悄地取銷,以及印尼不準華文書刊進口,就是兩響使華人顫栗的鐘聲。已故的英國殖民地官員巴素先生,曾嘆息曰:“當一個十九世紀的中國人,真是一場苦難。”現在二十世紀已快打烊,我們還是同樣嘆息曰:“當一個二十世紀的中華人(Chinese),真是一場苦難。”前途布滿荊棘,中華人像一個娘家無權無勢,而又受盡公婆妯娌白眼的小媳婦,有說不盡的委屈悲憤。 
  沒有人知道這種委屈悲憤的心情繼續發展下去,結局是福是禍。柏楊先生在馬來西亞聯邦首都吉隆坡和第二大城檳城,各有一次講演,都提出同一的建議,那就是,不要抱怨。這可不是沖涼水澡的人勸屁股坐在火爐上的人不要抱怨,而是同受煎熬的患難朋友,互相勉勵。我們除了看現象外,應該更深入地研究造成這現象的原因。兩個星期前,一位學生老爺光臨柏府,請我老人家指示機宜。蓋他的女朋友跟走觀燈一樣,一個月就換一個。我曰:“你這麼換法,不怕累呀。”他哭喪臉曰:“不是我換她們,而是她們換我。尤其姍姍,老頭,你見過的呀,我那麼愛她,也只維持了三個月,就另行高就。”接著把一群老奶攻擊得連個蚌殼都不值。嗚呼,要教別人愛自己,必須自己先可愛,同樣地,要教別人尊敬自己,也必須自己先值得尊敬。我要他先莫怒發沖冠,仔細想想自己為啥落到如此地步。只一味砸鏡子兼罵大街,不能改變容貌,改變容貌必須心裏先改變才行。學生老爺的性格古怪得像一頭吃了癲癇藥的毛驢,不要說老奶不愛他,連我這個老頭也不愛他。中華人對其他民族受到特別保護,當然感到屈辱和不公平。但只抱怨,並不能改變事實,反而有換來更屈辱更不公平的可能性。事實上,不必把保護的功能估計過高,尤其是畸形的保護,會喪失競爭能力,那並不絕對是福,歷史上這種事情多得裝滿兩架波音七○七飛機。 
  去年(一九八○)夏天,柏楊先生在臺北跟一位前來臺灣冒險的丹麥女大學生相遇——相遇並不是一老一少如火如荼地愛上啦,而是在她身上得到啟示。她曰:“你們中國青年真有福氣呀。”我一聽就生氣曰:“老奶,誰不知道北歐國家社會福利好得要命,吃我們豆腐幹啥?莫非得了油嘴滑舌毛病,可要介紹個針炙醫生?”她曰:“你說的不錯,我們國家福利好,比你們好百倍以上,即令失業,失業金也足夠過你們這裏中等家庭的生活水準。但也正因為如此,還有誰肯當傻瓜,咬牙瞪眼地幹活乎哉?你們青年面臨著無窮盡的挑戰,有他們奮鬥的目標。大多數丹麥青年前程都已被國家安排好,註定了的。而大多數中國青年前程都是未知數,經過遍體鱗傷之後,可能震撼世界。” 
  嗟夫,中華人的不安全恐懼感,不應是環境艱難,或得不到保護,而應是少數中華人自己不爭氣——不團結,不認錯,不自尊。所以中華人應以更開放的心靈去愛,愛同血緣同語文的中華人,愛自己所屬的國家,愛共同生活的同一土地上的其他民族,包括馬來人和泰米爾人。隨便舉一件事,作為例證,中華人尊腦裏仍頑強地保留著“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古老觀念,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既然愛你所屬的國家,就應該保衛所屬的國家。中華人一天不能榮耀地參加武裝部隊,就不能證明他的效忠,永不能受人尊敬,蓋沒有一個地方喜歡只享受權力而肯盡義務的人。 
  一位在歐洲住了二十年,又國美國住了二十年的老友,曾捶胸曰:“中國人到哪裏都是中國人。”這話貶多於褒,含意沈痛。不知道貴閣下註意到沒有,一個日本人是一個呆瓜,兩個日本人是一個聯盟,三個日本人就會成為一個強大兵團。而一個中國人卻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動物(君不見,中國留學生在洋大人學堂裏,總是獨占鰲頭)。兩個中國人就不行啦,成了雙頭馬車,你要走獨木橋,他偏走陽關道。三個中國人在一起更糟,立刻就成了是非炎地,感情用事,拼命窩裏鬥。咦,這才是中華人的真正危機。這種危機如果消失——不要說消失啦,僅只在程度上減輕一半,外在的任何危機,都不過只是一種激勵,一種向更美好景地躍進的跳板。 
  一連五篇,都在談中國人和中華人,似乎下定決心——醬缸文化用語是“別有居心”——把新加坡共和國和馬來西亞聯邦的中華人,跟中國人之間,一斧劈開,劈得越遠越好。有這種想法的朋友,一定吃了太多的大蒜。新加坡《南洋商報》主編杜南發先生,告訴我一件事。有一次,他去探望被安置在某一個國家海濱的越南逃亡難民營,隔著一條鐵絲網,兵老爺手執刀槍劍戟,在那裏把守兼兩邊吆喝:一邊吆喝杜南發先生,一邊吆喝難民,不準他們接近鐵絲網談話。一位中年婦人帶著女兒,蹲在沙灘上,在那裏寫字,杜南發先生定睛細看,只見反復寫的是“中國人”、“中國人”。眺望未畢,婦人和女兒就被營區官員驅走。這故事使我們肝腸寸斷,但也說明,中華人分散到各個角落,所屬的國家不同,遭遇的命運不同,可是,血濃於水,言語濃於血,中華民族的心,卻永遠結合在一起,靈犀相通,密不可分。白居易先生詩曰:“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廖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吊影分為千裏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正是全世界中華人(包括中國人)心情。我們要做的是,怎麼化傷感為喜悅。希望新加坡共和國、馬來西亞聯邦,跟中國的關系,像美利堅跟英國的關系一樣,骨肉情深,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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