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大自然贈予的這一切神秘的、無窮盡的聲響,而這種天籟只有在沒有人類騷擾的情況下才能得到。這種沒人騷擾的安靜是多麽令人愜意!置身其中真是備感舒暢。

相逢在塞納河上

那時候,我還沒患風濕病,其中有一年,我在小船上寫作長達六個月之久。那裏在巴黎上遊約四十公裏的地方,屬於外省部分的塞納河上的一個僻靜角落。這裏充 滿了鄉間情調,清新動人。到處是蘆葦、藍蝴蝶花和睡蓮,還不時有片片連根的牧草順水漂流,更有飛累了棲息於上面。兩邊河岸上是麥地和葡萄園。此外河上還分 布著幾處小島,有一個叫做“鋪路工人島”,還有一個叫麻雀島,這個島很小很小,看上去真像一蓬荊棘和亂枝。然而麻雀島卻是我最偏愛,也最常去的小島。

我在蘆葦中撐船前往,細長的蘆稈發出輕柔的颯颯聲,而後小船便來到一棵老柳樹下,搖曳於清澈的河水之中,在其周圍則是一垛蘆葦墻。這兒便是我的工作間了,雙槳交叉就可以當作寫字臺。

我喜歡這裏水的氣息,蘆葦叢中昆蟲發出的窸窸窣拿的鳴叫,以及蘆葦長長的葉子抖動的颯颯聲。我愛大自然贈予的這一切神秘的、無窮盡的聲響,而這種天籟只 有在沒有人類騷擾的情況下才能得到。這種沒人騷擾的安靜是多麽令人愜意!置身其中真是備感舒暢。其實,這小島上的居民比巴黎還多,草叢中有小生靈在穿行搜 索,有鳥兒在追逐嬉戲,就連它們抖動濕羽毛的聲音我都聽得真切。這些小東西一點兒也不怕我,它們大概把我也當作一株老柳樹了吧。黑蜻蜓飛到了我的鼻子底 下,雅羅魚在水中歡躍,常濺我一身水,無所畏懼的燕子甚至敢到我的船槳下喝水。

一天,我劃船來到小島時,發現寂靜的小島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個戴著草帽,留著金色大胡子的家夥。起初我只看見他的草帽以及下面的金色胡子。他不釣魚,只臥在小船裏。船槳與我的一樣交叉著。他也在工作,他在我的王國裏工作……

乍一見面,我倆都楞了一下,但是我們還是互相打了招呼。其實,這時不打招呼也不行,樹蔭不大,我們兩條小船都已經碰著了。看上去他沒有要讓開的意思,我 也就一聲不響地把船停靠好。然而這個草帽金須的家夥離我那麽近,他不會不影響我寫作的,再說我或許也會影響他。楞了一會兒,覺得無事可做,我們就聊了起 來。我的小船叫“阿萊城女郎”號,是喬治·比才為該劇作了非常有名的曲子,於是我們就談起了喬治·比才。

“您認識比才……那麽您大概是藝術家了?”

大胡子微微一笑,謙虛地回答說:

“我是搞音樂的,先生。”

一般說來,搞文學的人不喜歡音樂。戈蒂埃對音樂的觀點是:“所有這些聲音都是最叫人厭煩的噪音。”勒孔特·德·裏爾和班維爾都十分贊同他的觀點。龔古爾 一看見別人打開鋼琴就蹙眉頭;左拉呢,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好像擺弄過什麽樂器,竟記不清是什麽了。還有那個好心的福樓拜,聲稱自己是個大音樂家,但只不過是 為了取悅於圖爾格乃夫,其實後者也僅僅是喜愛維亞多的音樂而已。至於我呢,我愛一切音樂,愛得如癡如醉。無論是精深細膩的,還是樸實無華的我一概喜歡。貝 多芬、格裏格、肖邦、馬斯納、聖·桑,還有非洲黑人的長鼓,古諾的浮士德,柏遼茲的浮士德,以及流行音樂,管風琴,甚至鐘聲……無論是歡快的旋律還是悠揚 的樂曲都能給我以某種啟迪。瓦格納的那種單調的旋律也能扣住我的心弦,令我情不自禁地左右搖擺,令我人迷,就像進人大海一般;茨岡人那彎彎的琴弓的彈擊聲 能打消我去參觀展覽會的念頭。如果在半路上聽到該死的小提琴的聲音,我就無法邁開步子了——我會在那裏一直呆到晚上,面前一杯匈牙利酒,喉嚨幹巴巴地,眼 睛直楞楞地,整個身體隨著琴聲的節奏晃個不停……

今天在我的小島邂逅這位音樂家,我算是完了——甭想繼續寫我的大作了。

他名叫雷翁·比佑,有思想,有見解,腦袋非常聰明。不一會,我們就談得很投機了。本來我們的觀點相差並不遠,這一下可更有了共同語言。打那以後,我的小 島也成了他的小島。因為他那艘挪威小船沒有龍骨,晃得厲害,他習慣到我的小船上來聊音樂。他寫了一本書,題為《樂器與音樂家》,由於這本書,他被任命為巴 黎音樂戲曲學院的教授,他已經把這本書的全部內容記在腦袋裏了,今天又把它們從腦袋裏逐一搬出。我和他一起,把這本書從頭至尾侃了一遍。

書中的行行字跡,猶如眼前的塞納河上蕩漾於蘆葦間的水波,讓我們談得如此投機,如此親密。對我來說,比佑所談的都是全新的東西。對這位出身於鄉間的才華 橫溢的音樂家來說,大自然的任何一個音符都逃脫不了他那靈敏的耳朵。他所聽到的,也正是一位風景畫家所看到的。對他來說,翅膀發出的不同聲音都代表一種特 殊的顫動。昆蟲的嗡嗡,秋葉的呢喃,卵石小溪的潺湲,風雨之聲,乃至火車運行和車輪輾轉所發出的聲音,這一切鄉居生活的旋律你都能從他的書裏找到。此外書 中還有其他東西:巧妙的批評,可愛而異想天開的論證,關於樂隊及樂器詩一般的故事,還有抒情古提琴乃至鮮為人知的薩克森瓷號。我們聊這些東西,有時在柳樹 下,有時在水邊的某一家客棧裏,一邊喝著混濁的當年白葡萄酒,嚼著缺口盤子裏的鯡魚,周圍全是采石工人或者船夫;有時候我們邊劃槳邊聊,徜徉於塞納河或某 一條支流之上。

塞納河有一條美麗的支流叫奧治河,泛舟其間真是莫大的享受。碧波粼粼的奧治河,濃郁的樹蔭從兩岸伸向河心,樹木青藤纏 繞,清香陣陣,使得它酷似一條大洋洲的溪流。我們漫無目的地往前劃著,盡情地飽覽兩岸風光。有時小船經過大片牧場,那兒有白色孔雀在悠閑地漫步,拖著個大 白尾巴,淺色身體像是一件白色連衣裙,這漂亮的畫面簡直像是大畫家尼蒂的傑作。往遠處看是一座城堡,這景致勝過了紀念冊中的植物畫片。城堡幾乎被濃郁的樹 蔭所淹沒,茂密的綠蔭像翻滾的波浪,更有許多鳥兒在嘰嘰喳喳地鳴叫,看起來它們是屬於富人的。再往前劃,我們發現了與我們的小島上一樣的野花、樹木和開著 白花的垂柳。偶爾我們還瞥見一座老磨坊,像城堡一樣高高地矗立著。石頭臺階上已長滿了青苔,墻壁已殘缺不全,頂上棲滿了鴿子和珠雞。風車的葉子振動,就好 像整個大機器都要運行了似的……

當我們掉頭順水而歸時,哼哼山歌,十分輕松自在!空曠的草地上回蕩著孔雀的叫聲。在一片牧場中央停放 著一輛小汽車,那是牧羊人的,他正在遠處把羊群往圈裏趕。時而有一兩只翠鳥被我們驚起,那是一種喜歡在小河邊活動的藍色小鳥。在奧治河人口處有一座低矮的 拱形橋,我們得俯下身子才能讓小船從橋下鉆過去。

夜幕中,我們又回到了塞納河上,噢,與小小的奧治河相比,塞納河簡直成了茫茫大海了!

我倆在一起閑逛了那麽多,最令人難忘的是有一次,我倆在一家水濱客棧裏享用的那頓秋日午餐。那天早晨很冷,塞納河也顯得格外陰沈、淒涼,鄉村卻還是那樣的寂靜美麗,淡淡的晨霧更使人感到冷得刺骨,我們只得豎起了外衣的領子。

這家客棧位於古特萊水閘上遊。這兒從前是馬拉駁船歇腳的地方,星期天從高貝伊來的先生們在這裏聚會。但平日裏客棧生意清淡,只有水閘上的人或者駁船和拖船上的水手偶爾光顧。

此刻,爐子上的鍋正冒著熱氣。上帝呀,屋裏竟是這般地暖氣騰騰。“二位先生除了牛肉以外,是否再來一條油煎冬穴魚?”油煎冬穴魚用一只陶器盤子盛著端了上來。味道還真鮮美。在這小小的餐廳裏,連四周的墻紙也洋溢著一種豐衣足食的情調。

吃罷了飯,點燃煙鬥,我們聊起了莫紮特。這種秋日的閑談令人非常舒暢。透過落了葉的棚架,我看見在客店外邊的平臺上有一個漆成綠色的秋千,一個投餅遊戲 箱,一些用來射弩的圓盤,這小小遊樂場上的一切設施,被塞納河上刮來的冷風吹得顫顫巍巍,給人一種被遺棄的淒楚感。“瞧……一架斯頻耐琴!”我的夥伴說 著,一邊把一張擺著盤子的長形桌上的那塊有灰塵的臺布掀起。他彈著琴鍵,奏出走了調的、顫抖的樂曲……

直到天黑,我們還饒有興味地陶醉在莫紮特的樂曲之中。

選自《法國經典散文》上海文藝出版社

吳永琴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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