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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者:我從頭問起好了。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是在什麽情況下開始寫詩的?
艾略特:我記得大概是在十四歲開始寫詩,當時受了愛德華·菲茨傑拉德《魯拜集》的影響,寫了一些非常灰色、絕望、無神論的四行詩,幸好都沒發表,現在也全找不到了。那些詩我從來沒有給別人看過。我第一首發表的詩登在《史密斯學院雜誌》,後來又在《哈佛論壇》上發表,這篇東西模仿本·瓊森,是交給英文老師的習作。他認為十五六歲的小孩能寫出這樣的詩,算是相當不錯的了。後來我在哈佛也寫了一些,使我當上《哈佛論壇》的編輯,我當得很愉快。大三、大四那兩年,我文思泉湧,作品非常多,那是因為大三那年接觸到波德萊爾和拉弗格,受到很大的影響。
記者:是誰使你接觸到法國詩人的?我想,不會是白壁德吧?
艾略特:不,說什麽也輪不到白壁德。白壁德一向欣賞的一首詩,就是葛雷的《挽歌》。那是一首好詩,但是由此可見白壁德的品味有限。最先引起我對法國詩的興趣的,是亞瑟·西孟思討論法國詩的著作:《文學中的象征主義運動》。希望我這麽說沒有做廣告的嫌疑。這本書是我在哈佛聯盟偶然找到的。當時哈佛聯盟是學生聚會的地方,那裏有個很好的小圖書館。我喜歡西孟思書中的引詩,便跑到波士頓一家專賣法文、德文和其他外文書的書店——店名我忘記了,不知道這家書店現在還在不在,找到了拉弗格和其他詩人的著作,真想不透為什麽店裏會有他們的書。天曉得那些書擺多久了,也不知道還有誰會去買。
記者:今天的年輕詩人處在艾略特、龐德、史蒂文斯的時代,你當大學生時,有沒有感覺到前輩詩人的影響?你記不記得自己對於當時的文風有什麽感受?
艾略特:我想當時沒有哪一位活著的英美詩人讓我特別感興趣,這真是對我有利。如果有許多先進主宰著文壇,是會造成很大的困擾的。
記者:你當時知不知道哈代或羅賓遜?
艾略特:我對羅賓遜略有所聞,因為在《大西洋月刊》上讀過一篇他的文章,其中引了他幾首詩,都不合我的胃口。那時候幾乎沒有人知道哈代是個詩人,大家讀的是他的小說,他的詩要到下一代才為人所知。當時葉芝才剛出道,詩中太多愛爾蘭風。在九十年代,除了一些因自殺、酗酒而死的人之外,沒有什麽值得一提的。
記者:你和艾肯合編《哈佛論壇》時,有沒有互相切磋詩藝?
艾略特:我跟艾肯是朋友,但彼此沒有什麽影響。談到外國作家,他感興趣的是意大利和西班牙作家,我則專好法國作家。
記者:那麽,有沒有其他朋友讀你的詩,提供意見的?
艾略特:有的,家兄有位住在劍橋的朋友,看了我登在《哈佛論壇》上的一些詩,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為我打氣。那些信可情都不在了。我實在很感激他給我的鼓勵。
記者:據我所知,是艾肯把你和你的作品介紹給龐德的。
艾略特:不錯,艾肯為人慷慨大方。有一年夏天,他到倫敦去,想辦法要人發表我的詩,可是沒有人願意登,他只好把稿子帶口給我。我想大概是一九一四年吧,那年夏天我們兩人都在倫敦,他說:“你去找龐德,把你的詩拿給他看。”他認為龐德會喜歡我的詩。艾肯的詩風雖然和我很不同,卻很喜歡我的作品。,
記者:你記不記得第一次見龐德的情形?
艾略特:我記得是我先去拜訪他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肯斯頓他那間三角形的小客廳裏,我給他的印象很好。他說:“把你的詩寄來吧!”後來他回信說:“這比我看過的其他好詩毫不遜色,你過來一下,我們可以討論討論。”後來他花了一些時間說服海麗特·盂羅登我的詩。
記者:在紀念你六十大壽的文集裏,艾肯提到你編《哈佛論壇》的日子,他引了你早年從英國寄來的信中的一句話:“龐德的詩不怎麽樣。”你是什麽時候改變著法的。
艾略特:哈!那可有些不禮貌,不是嗎?我最早讀到龐德的作品,是《哈佛論壇》的一位編輯拿給我看的,他跟我、艾肯和哈佛大學文學研究社的詩人都是好朋友。他把龐德一九0九年出版的兩本詩集交給我,還說:“這是你同路人寫的,你應該會喜歡。”結果我的印象並不好,因為浪漫氣息太重了。我去找龐德並不是因為仰慕他的作品。雖然那個時候他的作品已經滿不錯了,但我確信他後期的作品更偉大。
記者:你在文章中提到,龐德曾經大刪《荒原》,把它剪裁成現在這付模樣。他的批評對你有幫助嗎?他還有沒有刪改過你其他的詩?
艾略特:在那時候是有的。他是位不同凡響的批評家,因為他不要你去摹仿他,而讓你保有個人的面貌。
記者:你有沒有改寫朋友的詩?比如說,有沒有改寫過龐德的詩?
艾略特:我想不出改過誰的詩。當然,過去二十五年來,我對年輕詩人的作品提供了很多建議,數都數不清。
記者:《荒原》未經刪節的原稿還在嗎?
艾略特:別問我,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個解不開的謎。我把那首詩的原稿賣給了約翰·昆,而且還把一本沒發表的詩的抄本一並給了他,因為他幫了我很多忙。我就只知 道這麽多。他過世之後,在拍賣的時候也沒見到這些稿子。
記者:龐德從《荒原》裏刪掉了些什麽東西?他是整段整段地刪嗎?
艾略特:是的,整段整段地刪。其中有很長的一段是關於海難的,我不知道那跟全詩有什麽關連,我想是受了《煉獄》中《尤利西斯詩篇》的啟發。另外有一段摹仿《秀發劫》。龐德說:“別人已經寫得很好的東西,沒有必要再去寫,你還是寫點別的吧!”
記者:他這麽一刪,有沒有改變原作的架構?
艾略特:沒有,我想這首詩本來就沒什麽架構,原作只是比較冗長而已。
記者:有些批評家認為《荒原》是“一個時代的幻滅”,你否認這種說法,你否認這是你的本意。李維斯說這首詩沒有進展。可是,最近一些批評家研究了你後期的詩作之後,發現《荒原》裏具有基督教的精神。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本意?
艾略特:不,這不是我自覺的本意。我不曉得“本意”一詞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只是要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在話還沒說出來之前,我也不太清楚會說出什麽來。我不會把幾本意”這個詞肯定地用在我或其他詩人的作品上。
記者:我在文章上看到,在十年代末期你跟龐德決定寫四行詩,因為自由詩已經很有成就。
艾略特:我想這是龐德說的吧?寫四行詩是他的主意。他還把戈蒂耶的詩介紹給我。
記者:你認為形式和主題的關系如何?你會不會在確定要寫什麽之前先選定形式?
艾略特:是的,多少是這樣。我們研究戈蒂耶的詩之後,心想:“用這種形式的話,我能寫出什麽來嗎?”於是我們就試驗。形式能刺激內容。
記者:為什麽你早期的詩都用自由體呢?
艾略特:我早期的自由詩無疑是受了拉弗格的影響。那只是長短不一的韻句加上不規則的押韻,雖然是;“詩”,但並不那麽“自由”,更不像艾米·羅威爾的意象詩那樣自由。當然,我後來的《大風夜狂想曲》就更自由了。我不知道自己寫自由詩時心裏有沒有模式,反正寫出來就是那樣。
記者: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寫詩不是為了符合某種模式,而是為了反抗某種模式,譬如說是為了反抗桂冠詩人。
艾略特:不、不、不。我認為一個人不該老是拒絕東西,應該試著找出適合自己的東西。桂冠詩人通常會受到冷落。我認為用類似政治的方式去推翻現有的形式,是產生不了好詩的。我想,這只不過是此消彼長,新陳代謝。大家要找個表達的方式,“我用那種方式表達不出來,要用什麽方式才能表達呢?”沒有人不會為現存的模式煩惱的。
記者:你寫了《普魯弗洛克的戀歌》之後,又寫了一些法文詩,收在你的《詩集》裏。為什麽你要寫法文詩呢?在那以後還寫過嗎?
艾略特:不,再也不寫了。這真是件怪事,我自己也解釋不清。那段時期我以為自己才盡了。有好一陣子沒寫東西,心裏相當絕望。於是開始用法文寫,發現竟然寫得出來,我想可能是用法文寫詩時,心裏不把它當一回事,既然不當一回事,就不擔心能不能寫出來。我把寫法文詩當成是遊戲之作,看看自己能寫出什麽。這種情形持續了幾個月,其中比較好的還登了出來。我必須聲明的是,這些詩龐德都看過,我們在倫敦認識的一個法國人也幫了一點忙,剩下來的詩統統不見了。突然之間我又開始用英文寫作,根本不想繼續用法文寫。我認為那只是幫助我重整旗鼓而已。
記者:你有沒有想過要成為法國象征派詩人?就像十九世紀那兩位美國前輩一樣。
艾略特:你是指史都華·墨裏和懷裏·格裏芬?我哈佛畢業後客居巴黎那一年過得很浪漫,有過這個想法。我當時想放棄英文寫作,留居巴黎,慢慢用法文寫作。現在想想,那個念頭真傻,就算我當時這兩種語文的能力比實際情形好得多,也是於事無補的,因為我認為沒有人能用兩種語文寫.出好詩,也不曉得歷史上有誰能用兩種語文寫出同樣好的詩來。我認為只能用一種語文來寫詩。因此必須放棄另一種語文。而且我認為英文在某些方面比法文更豐富.換句話說,就算我的法文能力再強,我的英文詩寫得還是會比法文詩好。
記者:你現在有沒有寫詩的計劃?
艾略特:沒有,目前什麽計劃都沒有。我剛交出《元老政治家》,在離開倫敦之前剛校完末校,最近可能會寫篇批評文章。我只想到下一步,再下一步就顧不了了。是再寫個劇本呢?還是多寫幾首詩?現在還不曉得,要到該寫的時候才知道。
記者:你有沒有什麽未完成的詩稿現在還常常拿出來看的?
艾略特:沒有。未完稿我通常就扔了。如果裏面有好的片段能用到別的地方的話,留在腦海裏比留在抽屜裏更好。留在抽屜裏不會變,可是留在腦海裏會轉化成別的東西。我以前說過,《燃毀的諾頓》就是從《大教堂內的謀殺案》中拿出來的。我從《大教堂內的謀殺案》學到:再好的詩句,要是跟劇情無關,也是派不上用場的。馬丁·勃朗的意見很有幫助。他會說:計這些詩句很好,可是跟劇情根本扯不上 關系。”
記者:你有沒有其他短詩是從長詩裏拿出來的?有兩首 詩很像《空心人》。
艾略特:澳,那兩篇是初稿,比較早。其他的我在雜誌 上發表,沒收進詩集裏。你不願意在一本書裏把同一件事說 上兩遍吧。
記者:你似乎有不少詩分成好幾部。它們原來是幾首獨立的詩嗎?我特別是指《灰星期三》。
艾略特:不錯,像《空心人》就來自幾首獨立的詩。我記得《灰星期三》中有一兩部分的初稿在刊物上發表過,後來我逐漸看出全貌,這是我多年來作詩的方法之一一一先備自成篇,有機會就撮合、重整而構成全篇。
記者:現在大家對寫作過程都很感興趣。能不能談談你寫詩的習慣?聽說你是在打字機上作詩的。
艾略特:只是一部分。我的新劇本《元老政治家》的草稿,大部分是用鉛筆寫的,再自己打字,然後交給內人。自己打字的時候,改動很大。不過,不管手寫也好,打字也好,無論作品多長,劇本也一樣,我都有固定的寫作時間,通常是早上十點到中午一點。一天頂多寫三小時,以後再修政。有時候想寫久一點,可是第二天一看,發現三小時之後寫出來的東西自己並不滿意。因此,最好還是時間一到就停下來,想一些完全不同的東西。
記者:你寫詩劇以外的詩時,有沒有按照計劃?比方說,你寫《四個四重奏》的時候。
艾略特:只有少數即興詩是這樣。《四個四重奏》並不是按照計劃去寫的。當然第一部是一九三五年寫的,其他生部是大戰期間斷斷續續寫出來的。一九三九年要不是大戰爆發,我很可能會寫另一部劇本。還好當時沒有機會去寫。大戰對我個人的好處就是阻止我太早去寫另一個劇本。我發現《合家團聚》中有些地方不妥,能停個五年左右來構思另一個劇本總是好得多。《四個四重奏》的形式和我的寫作狀況配合得很好。我可以分成好幾部去寫,不必連續地寫下去。有時一兩天不寫也沒有關系,因為當時是戰時,這種情形會發生。
記者:剛才只提到你的劇本,沒有深入去討論。在《詩與戲劇》那本書裏,你談到自己早年的劇作。可不可以談談你寫《元老政治家》的本意?
艾略特:我在《詩與戲劇》裏,談的是自己的理想,並不期望能夠完全實現。其實,我是從《合家團聚》才起步的。因為《大教堂內的謀殺案》是某一時代產生的反常作品,裏面的語言非常特殊,就像在處理另一個時代一樣。它並沒解決我關註的問題。後來,在《合家團聚》裏,我又太偏重詩體,而忽略了全劇的結構。我認為就詩而言,《合家團聚》是我最好的一部劇本,雖然它的結構並不很好。我在處理《雞尾酒會》和《私人秘書》的結構時,又有些長進,但《雞尾酒會》在這方面仍然不太令人滿意。對我這樣實際從事寫作的人來說,有時最按照計劃寫出來的東西, 卻不見得最成功,難免感覺心灰意冷。很多人批評《雞尾酒會》的第三幕像尾聲,所以我在《私人秘書》的第三幕加入 新的發展。當然,《私人秘書》在某些方面結構太精巧,讓人以為只是一出鬧劇。我當時想全力學好劇場技巧,然後才能從心所欲。我一直覺得,還不懂規矩便胡做非為是不聰明的。我希望《元老政治家》裏的詩能比《私人秘書》更進步。我覺得自己還沒達到目標,而且將來也未必能達到,不過我希望自己能向目標一步步邁進。
記者:《元老政治家》的背後是不是有個希臘的模型?
艾略特:在這個劇本後面的是《柯隆那斯的俄狄蒲斯》。不過,我不願意把那些希臘作品當成模型。我一直都把它們當成自己作品的出發點。《合家團聚》就犯上這個毛病,它跟希臘劇《復仇三女神》太近了。我依樣畫葫蘆,結果使得在基督教之前對良心、罪惡的態度,和基督教對良心、罪惡的態度混淆不清。因此,在後三個劇本中,我試著把希臘神話當成跳板。說來說去,古老戲劇中最必要和最長久不變的便是狀況。你可以采用這個狀況,以現代的方式來重新詮釋,從中發展出自己的角色和情節。這麽一來,你和原作的距離愈來愈遠。《雞尾酒會》和阿爾刻斯提斯(歐裏庇得斯《阿爾刻斯提斯》一劇的女主角)扯得上關系。因為我心裏有個疑問,阿爾刻斯提斯從地府回來之後,和夫君的生活會是副什麽模樣:我的意思是說,在生離死別之後,一切情況都會改觀。我開始寫《雞尾酒會》的時候,以這兩個人為中心,而發展出其他的角色。我劇本中最重要的角色希麗亞,原先只是個配角。
記者:你在一九三二年提出的理論中,說到詩劇的五個層次:情節、角色、用字、韻律、意念。你現在還這麽主張嗎?
艾略特:我對自己的詩劇理論,尤其是一九三四年以前的,已經沒有興趣了。我愈花時間寫劇本,就愈久想到理論。
記者:寫劇本跟寫詩有什麽不同?
艾略特:我覺得手法相當不同。寫劇本是為觀眾,寫詩則主要是為自己,這兩個截然不同——當然,詩寫好之後,如果引不起別人的共鳴,自己也不會滿意的。寫詩的時候,你可以說:“我把自己的感情寫成文字,這首詩就代表我當時的感受。”而且你寫詩時,用的是自己的語調,這一點很重要。而寫劇本時,打一開始你就得知道,你準備的東西是要給別人看的。當然我並不是說寫劇本時這兩種手法不會匯合,而且在理想的情況下這兩種手法應該匯合。莎士比亞就常兩者兼顧,他寫詩時可以同時顧到劇場、演員和觀眾,兩種手法合而為一。如果能達到這種境界,那真是妙不可言。可惜我只偶爾嘗到這種滋味。
記者:你有沒有試著要控制演員念你詩劇中的臺詞,好讓臺詞聽起來更像詩?
艾略特:這個我主要讓導演去處理。重要的是,導演要能掌握住詩的感覺,引導演員怎樣去強調詩,怎樣把散文和詩的距離拿提得恰到好處。演員直接問我的時候,我才指導。否則,他們還是應該聽導演的意見。、重要的是,劇作家先踉導演商量妥當,然後放手讓導演去處理。
記者:你覺不覺得不管是詩或其他作品,你早期的讀者 數目都很少,晚期的讀者比較多?
艾略特:我想這有兩個因素。第一,我認為寫《大教堂內的謀殺案》、《合家團聚》和寫《四個四重奏》不同。劇本的語言要簡化得多,就像和讀者交談一樣。我發現後來的《四個四重奏》要比《荒原》和《灰星期三》簡單、容易懂得多。有時候我要說的事可能很困難,但是現在能用比較簡單的方式說出來。至於另一個因素,我想是經驗和成熟吧!在我早期的詩中沒辦法做到——要表達的內容太多,而表達的手法有限,或者找不到適當的文字和節奏來表達,讓讀者一看就懂。詩人還在學習運用語言的階段時,那種曖昧晦澀是在所難免的,這個時候只有用艱深的方式來表達,不然就根本不寫。在寫《四個四重奏》時,我沒辦法用《荒原》那種風格去寫。在寫《荒原》的時候,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得自己在講些什麽。過了一些時候,大家也就漸漸了解這些東西了,對《荒原》或《尤利西斯》也就習慣了。
記者:你覺得《四個四重奏》是你最好的作品嗎?
艾略特:是的,我覺得愈寫愈好,第.二部比第一部好,第三部又比第二部好,而第四部最好。這也許是我自己捧自己吧。
記者:請教你一個很廣泛的問題:你認為年輕詩人如果想在藝術上有所長進,應該遵從什麽紀律、培養什麽態度?
艾略特:我認為提供一些泛泛的意見是非常危險的。我認為對年輕詩人最好的法子,就是特別挑出他的一首詩來詳加批評,必要的話跟他爭辯,說出你的意見,如果要下斷語的話,讓他自己下。我發現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工作方式,遭遇也不同。你根本沒把握自己的說法適不適合所有的詩人,或者只適合你自己。我想把自己的尺度強加在別人身上是最糟糕的事了。
記者:你覺得我們可不可以這麽肯定地說:現在年輕優秀的詩人好像都是教書的?
艾略特:我不曉得。我認為該由下一代的人來決定。對這一點我只能說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謀生之道,或不同的謀生限制。顯然,詩人除了寫詩之外也是要討生活的。畢竟,藝術家很多是教書的,音樂家也一樣。
記者:你認為詩人最好只管讀書、寫作,其他什麽事都不幹?
艾略特:不,這也因人而異。我可以很肯定地說,要是我一點兒也不必為生活操心,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寫詩上,很可能會扼殺我的創作生命.
記者:為什麽?
艾略特:我認為做一些別的事,無論到銀行上班,還是從事出版業,對我來說都很有益處。同時,就是因為抽不出很多時間來創作,會通得自己寫作時精神更集中。我的意思是說,這使我不會寫得太多。我怕的是,沒有其他事好幹,會寫得太多,粗制濫造。那對我來說很危險。
記者:你現在會不會有意跟英美的年輕詩人別別苗頭了
艾略特:我現在沒有這種想法。我從前自己辦雜誌的時候,經常閱讀評論、發掘新秀,那一陣子有過這種想法。可是人年紀一大,對自己辨別新秀的能力也就不太有把握了,一直擔心重蹈前人的覆轍。我們公司現在有一位年輕同事負責詩稿。即使在那之前,我碰到優秀的新作時,也會拿去給一些我認為有鑒賞力的年輕朋友看,聽聽他們的意見。可是這也會有危險,因為可能有些優點你看不出來。所以我寧可讓年輕人先看,如果他們喜歡,就會拿給我看,看我是不是也喜歡。要是作品同時受到有鑒賞力的年輕人和老年人的垂青,可能就是重要的作品了。有時候不免會有排斥的心理。我不願意排斥別人,因為我自己的作品剛出來的時候也受到排斥,被視為欺世盜名之作。
記者:你覺不覺得年輕一輩的詩人,普遍都否定了本世紀初詩壇的實驗主義?現在好像很少詩人會受到你當初所受的那種排斥,但是一些老一輩的批評家像赫伯、李德卻認為,自你之後詩又退回舊路了。你第二次談論密爾頓時,說到詩的功能一方面是抑制語言的改變,另一方面是促進語有的改變。
艾略特:是的,我想你不希望每十年革一次命吧。
記者:可是,有沒有可能不再向前發展,而出現反革命的情形?
艾略特:沒有,我看不出什麽像反革命的。詩人摒棄傳統的形式之後,過一段時期就會有人好奇,用傳統的形式來做新的實驗。如果能夠別具新意的話,可以產生很好的作品 ——這不是復古,而是推陳出新;這不能算是反革命,也不能稱為開倒車。現在有些地方的確有回到喬治王期詩壇的傾向,而讀者大眾總是有人偏好庸俗,因此看到這些作品時就說:“好了,真正的詩又出現了!”也有一些人喜愛現代詩,不過真正有創意的作品又太強烈了,他們需要的是比較平淡的東西。在我看來年輕詩人最好的地方並不在於反動。我不打算舉出他們的名字,因為我不喜歡對年輕待人公開評價。他們最好的作品,好在比二十世紀初的詩人穩健:不那麽反動。
記者:你在一九四五年寫道:“詩人必須用周圍的人真正使用的語言做自己的材料。”後來又寫道:“詩的音樂就是隱藏在當代日常用語中的音樂。”你接著痛斥“標準化的英國廠播公司的英文”。近五十年來,尤其是近五年來有個改變,那就是商業用語通過大眾傳播媒介逐漸控制了我們的語言。你提到的“英國廣播公司的英文”,在其他電視、電臺等大眾傳播工具的作用之下,聲勢極為浩大。這種發展會不會使詩人的問題、使他和日常用語的關系更為困難?
艾略特:這一點你說得很好。我認為你說得很對,這的確使詩人面對更大的困難。
記者:我是請“你”來談。
艾略特:好的。既然要我來談,我就負責談一談吧。我確實認為現代的傳播媒介把少數人的用語強加在大眾身上,這的確把問題弄得很復雜。我不知道電影對白對大眾影響到什麽程度,但收音機裏的用語顯然影響更大。
記者:我在想,你所說的日常用語可不可能有朝一日消失得無影無蹤?
艾略特:那種景象真是慘不忍睹,但很可能會發生。
記者:當今的作家還有沒有其他什麽獨特的問題?人類生死存亡這個問題會困擾詩人嗎?
艾略特:我想這個問題對詩人或其他行業的人來說沒有什麽兩樣。只要是人就一定會受到這個問題的困擾,只是愈敏感的人困擾的程度就愈大。
記者:再問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我曉得詩人在寫評論時雖然不免有偏見,但是他的評論一般說來都比較高明。你覺得寫評論對你寫詩有幫助嗎?
艾略特:間接的幫助是有的——用文字寫下影響過我的和我所崇拜的詩人的評論,這只會使那個影響更自覺、更明確。這是很自然的沖動。很可能我最好的批評文章,寫的都是影響過我的詩人。很可能在我想到要評論他們之前,早就受到影響了。這些評論文章很可能比我一些泛泛之論來得更有價值。
記者:傅雷瑟在一篇評論你和葉芝的文章中說,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見過葉芝。從你談論葉芝的口氣,好像見過他。能不能談談你們見面的情形?
艾略特:我本來就遇過葉芝好多回。葉芝待人一向非常和氣,對待年輕詩人猶如同輩。我記不起什麽特別的見面情形了。
記者:聽說你認為自己的詩屬於美國文學的傳統。能不能告訴我們為什麽?
艾略特:我是說,我的詩顯然比較接近我那一代美國詩人的作品,而不像當時英國詩人的作品。這點我有把握。
記者:你認為你的詩跟美國的過去有關連?
艾略特:是的,不過我很難說得更確切。如果我是在英國出生,或者後來留居美國的話,情形就會不一樣。這是由許多因素造成的。不過,情感的根源是來自美國的.
記者:請教你最後一個問題。十七年前你說過:“凡是誠實的詩人,對於自己作品的永恒價值都不太有把握。他可能費盡一生而毫無所得。”在你七十高齡的今天,你的看法還是一樣嗎?
艾略特:也許有些誠實的詩人對自己的作品有把握。我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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