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兒3歲左右,想像發明了一個自己的朋友,叫做“笨瓜”。她常常慎重其事地告訴我們“笨瓜”怎麼怎麼了;或者當我們問她一些她回答不上來的問題——你不是說好今天應該洗頭的嗎?

她會毫不猶豫把“笨瓜”拉出來當作解釋——可是“笨瓜”不肯跟我一起去。

聽多了“笨瓜”的事,我可以確定:我女兒分得清甚麼是現實、甚麼是想像。她沒有幻覺、幻聽,也不會活在自己的幻想裡不肯出來或出不來。

這讓我稍微放心些,但還是憂慮:會不會是因為她一個人太寂寞了,渴望玩伴,所以才去創造、發明一個“笨瓜”出來呢?這個想像中的玩伴,為甚麼必須是個“笨瓜”呢?這種想像,與想像的方式,會不會是某種人際焦慮、錯亂的反映呢?

就在那種憂心中,我讀到作家Adam Gopnik寫的一篇文章,記錄他的3歲女兒,如何從想像裡創造出一個7歲半的人物,可是這個想像中的“玩伴”,卻老是沒有時間陪她玩。她不斷地打電話找這個“玩伴”,卻又不斷用無奈的口氣告訴大人:“唉,他今天又沒空!”

Gopnik完全想不通,為甚麼小孩會去發明一個沒時間陪她玩的“玩伴”呢?Gopnik的妹妹是一位發展心理學家,介紹他去讀一本書,Marjorie Taylor寫的《想像同伴與創造他們的小孩》(Imaginary Companions and the Children Who Create Them)。我趕快也去找了這本書來讀,讀後知道了:

一、依照心理學家調查,63%的7歲以下的美國兒童,發明過想像的玩伴。

二、這種現象非但不是出於與外界互動的困難,反而是兒童取得自信的重要象徵。“想像同伴不是任何心理創傷的標誌,而是兒童自信到懂得用故事來組織經驗的表徵。”

讀到這樣權威的科學論斷,我鬆了一大口氣。不只如此,意外地對於故事以及講故事的行為,有了深一層的認知與理解。

故事為甚麼重要?因為我們的認知與我們的經驗間,永遠存在著落差。我們知道的很多事,是無法經驗的。許多我們切身實在的經驗,又沒辦法以理智來解釋。當認知與經驗兜攏不來時,怎麼辦?我們就講故事。

故事不是“真的”,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都知道。

我女兒明白“笨瓜”不是真的,她也不會假想大人真的以為“笨瓜”就藏在她隨手指的那裡。“笨瓜”是一個故事,是一個暫時拿來填補認知與經驗空隙的替代品。

當故事剛誕生時,我們都知道那只是故事,只是替代品。在每個“為甚麼”的反面,應該有比故事更堅實、更普通、更客觀的道理解釋。故事是我們編來敷衍自己、說服自己或暫時滿足自己的。每個人都會編自己的故事,每個故事都不一樣。甚至我今天編的故事,到了明天就會變個不同的面貌。

在找到更好的答案之前,故事暫時幫我們組構世界。本來雜亂不堪的認知與經驗,現在可以通通掛在同一個故事上,不再搞不清彼此關係,也不再苛求我們去一一照顧,我們只要抓住故事就好了。當然,隨著認知、經驗有所改變,我們需要的故事也會跟著改變。

故事,一定帶有某種程度的“自欺”。故事似真而非真。故事不能太假,假到我們自己會對之皺眉捏鼻子,我們不再能“進入”故事,故事就失去了幫我們組織世界的功能。然而故事也不能太真,真到變成事實,被當作“真的”

事實相信,故事就失去了流動性與暫時性,故事僵化了不再容納新的認知與經驗,於是本來應該作我們幫手的,會翻起撲克臉轉而成為發號施令的主人。

故事還是“活”一點的好,故事還是不要變成事實的好。故事最好還是存於似真非真的某種3歲兒童式的想像空間裡,與現實若即若離。不懂得故事與現實的這種曖昧,一定要去揭穿故事的真或假,會讓我們喪失講故事、聽故事的天生能力。如果故事都變成現實,那不只對故事是個災難,對現實也會是場可怕的浩劫吧!(10.5.2015 星洲日報/照鏡‧文:楊照‧台灣評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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