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 在「俯瞰」與「內在注視」之間 上

如何處理批評的經典意識與同時代立場之間的關係?我們經常會認為,文學批評是經典化的一道濾網,最終是為文學史寫作服務的。對此我有懷疑。《咀華集》是批評史上千古不磨的珠玉,針對《斷章》中著名的句子「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李健吾下了評斷:「還有比這再悲哀的,我們詩人對於人生的解釋?都是裝飾……但是這裡的文字那樣單純,情感那樣凝練,詩面呈浮的是不在意,暗地卻埋著說不盡的悲哀……」這番意見立即被卞之琳指為「顯然是『全錯』」,《斷章》每節之內是相對關係;兩節之間是對稱結構,並列而不相互統攝,而李健吾只取「裝飾」做文章,以偏概全,所以卞之琳強調「我的意思也是著重 在『相對』上」。

我翻閱案頭幾部常見的文學史著述,在提到《斷章》的章節內,基本上都圍繞「相對相親、相通相應」展開,很少會顧及《咀華集》所提供的判斷。也就是說,李健吾當時在現場提供的批評意見,也許並未進入後來文學史的主流敘述,但是,有誰能否認《咀華集》的地位呢?沒有轉化為文學史有效積累的文學批評,依然有可能是傑作。

近年來我自己在寫作文學批評時,關注的對象大多是我的同代人。2014年10月底,我參加了一次有趣的會議,由兩撥人———1980年代走上文壇的幾位作家與當下青年批評家———現場對話。會場上,有一位前輩發言,講著講著開始提到韓寒、郭敬明,提到腦殘的粉絲群體。就在他吐槽的時候,我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嘟囔:「誰說的!」———雖然聲音細微卻分明表達著一絲對前輩發言的不滿。回頭一看,聽眾席上的一位旁聽者,看年紀是我的同齡人。

我就身處這兩種聲音的代表者之間,那一刻非常慚愧。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原該在上述這兩種聲音之間架起溝通的橋梁,但我們沒有去告訴前輩為什麼他們眼中不入流的作品有可能恰恰撥動當下青年人的心弦,我們也沒有對同代人的創作提供學理性的闡釋,借此與流行視野拉開充分距離,以致一般人們提及青年文學還是只能以韓寒、郭敬明為例。這是文學批評的失職,類似的事情反覆發生,促使我把眼光聚焦到同代人的創作上。毋庸諱言,他們的創作狀態並不穩 定,創作前途並不清晰,以此為對象展開的研討,往往如同冒險一般,就像前面舉到李健吾對《斷章》的意見,很可能被文學史最終給定的結局所解構。

但是正如孫歌在對日本歷史學家遠山茂樹研究方式的評述中所指出的,「預測的落空,是進行同時代史研究不可避免的命運」(孫歌:《文學的位置》),這種批評方式表明了認識主體在具體、實際而流動的狀況中進行選擇、判斷的高度緊張感,文學批評就是承受著這樣一種高度緊張感去尋找創作中「可能性的萌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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