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慶炳:經驗、體驗與文學 2

總起來說,體驗與經驗是有密切聯系的,經驗是體驗的基礎,沒有經驗,或沒有起碼的可供想像發揮的經驗,便談不到體驗。但體驗則是對經驗的意義和詩意的發現與升華。科學與人的經驗的關係更為密切,因為科學是知識的體系;文學則與人的體驗有更密切的聯系,因為文學是對人的生命、生活及其意義的叩問,是情感的領域,是價值的體系。這說明,有同樣經驗的人,為什麼有的能寫出文學作品來,而有的則完全不能寫文學作品,因為前者在經驗的基礎上有體驗,後者則停留在一般的經驗上面,沒有提升為具有詩意情感和深刻意義的體驗。

二、體驗與文學

對於文學創作,魯迅和毛澤東都十分重視「體察」、「體驗」這個觀念。魯迅說:「日本的廚川白村(H. Kuriyakawa)曾經提出過一個問題,說作家之所描寫,必得是自己經驗過的麼?他自答道,不必,因為他能夠體察。所以要寫偷,他不必親自去作賊,要寫通奸,他不必親自去私通。但我以為這是因為作家生長在舊社會里,熟悉舊社會的情形,看慣了舊社會的緣故,所以他能夠體察……所以革命文學家,至少是與革命共同著生命,或深切地感受著革命的脈博的。」[2](P237 )在這里魯迅所說的「體察」,可以不是直接所做的事情,但卻因為生長在舊社會,熟悉舊社會的情形,所以也可以是某種經驗(如所見所聞所感)的提升,與我們所講的「體驗」是很相似的。因為魯迅談到這種「體察」要與對象「共同著生命」,並「深切地感受」著對象。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在號召作家到人民群眾中去時強調要「觀察、體驗、研究、分析一切人」,其中「體驗」列在「觀察」之後和「研究」、「分析」之前,說明「體驗」是其中「承前啟後」的關鍵之點,對文學創作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在理論傳統深厚的德國,從19世紀70年代「體驗」(Erlebnis)成為與「經歷」(Erleben)相區別的慣用詞。 德國現代哲學家加達默爾(Wahrheit und methode,1900—)曾對「體驗」這個詞及其意義的形成,作過溯源工作。他還說:「如果某個東西不僅被經歷過,而且他的經歷存在還獲得一種使自身具有繼續存在意義的特征,那麼這種東西就屬於體驗。以這種方式成為體驗的東西,在藝術表現里就獲得了一種新的存在狀況(Seinsstand)」[3](P78)。這段話的意義不僅在於把經驗和體驗作了區別,而且說明了體驗與藝術的密切關係。經驗或者經歷是直接性的,這種直接性的經驗和經歷,有許多被人淡忘了,因而沒有什麼「繼續存在意義」,例如,我們每天的吃喝拉撒,天天如此,它的意義是現時的,即滿足了人的眼前的需要。但其中也會有些經驗或經歷因各種原因而持久存留記憶深處,獲得了「繼續存在意義」,這就是「體驗」了。這種「體驗」要是凝結在文學藝術中,那麼就會獲得深義和詩情,成為一種「新的存在狀況」。由此我們可以說,從作者的角度看,文學是作家個體體驗的凝結。

那麼具體說來作家的體驗有哪些特性呢?

情感的詩意化。馬克思說過,「人是社會存在物」,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從這個意義上說,人的生命就不是純生物性的存在。人的生命是與社會關係以及文化、歷史緊密相關的,這樣,個體的人的感覺、情感、回憶、聯想、歡樂、希望、憧憬以及失望、痛苦、無奈等內心活動,就必然與社會存在、社會關係分不開。所以人的體驗首先面對的是社會存在、社會關係和文化歷史。體驗是具有社會性的。但是當個體的人去體驗社會的時候,他不是被動消極地去反應,而是主體生命的全部投入,是人的生命的全部展開。正如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所講的,人的類特性就是人的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人的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使一切對象物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展開。一個孩子向湖面投出一個石子,湖面上失去平靜,漾起了一圈圈漣漪,他高興地欣賞那漣漪,實際上是在欣賞自己的生命的力量。他是在對象世界中肯定自己,他在對象世界中確證自己生命的力量的存在。這個欣賞體驗過程是把外在的世界包含在自身生命中,世界已經主體化、情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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