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漢字時代產生的神性意識和神性敘事(「話」),存在於漢字的創造中,讓我們可以尋回失去的世界。漢字神話學,其落腳點在於漢字,在於漢字如何被歷史學(訓詁)、哲學(經學、小學)所馴服,失去了靈性神性。可是,從古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中、從考古發掘的文物中,我們似乎可以找回那個漫天神靈的世界,因為,正是在漢字中,一切端倪和軌跡均班班可考。那時的人類與神類、萬類的一切,均成為遠古化石,凝固在漢字之中。如何從中喚醒那些活靈活現的幻象和心象?漢字的初文,是否可以尋覓?

由此更可以思考:漢字創生,是否依靠神性思維的邏輯?「六書」之前,漢字圖象的構造,依循什麽原則?華夏文明中的文字譜系,與華夏神話中的神譜有何關係?如此等等,均應在漢字神話學的思考中逐步顯明。

一、每個漢字都是一個神靈

「普羅米修斯是哲學的日曆中最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5)[德]馬克思:《馬克思博士論文黑格爾辯證法和哲學一般的批判》,賀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頁。

馬克思的這一名言,將神話納入了哲學,將神變成了人——卻是具有崇高人格的「聖者」、「殉道者」。也將神話寫進了「日曆」,普羅米修斯神話於是標記在人類歷史的曆書上,成為不朽的哲學事件、美學事件。而「普羅米修斯」這一名字,也凝為概念,成為電子芯片般集合著諸多意念的存在。馬克思給出了對神話智慧的哲學理解。

「禹是一條蟲」(6)顧頡剛:《古史辨》(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9—66頁。顧頡剛之論斷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神話的尊嚴,剝離古史中神話的衝動竟然是從文字訓詁獲得靈感,清除中國文化中神話英雄的歷史存在,將禹從神、人降為蟲,是否消解了華夏精神的曆書中同樣堪稱「最高尚的聖者和殉道者」的意義?

司馬遷撰著首部中國通史《史記》,首先面臨的史學難題,無疑是上古歷史中的神話傳說如何書寫。「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那種「野性的思維」,那種「邃古之初,誰傳道之」,在經學、神學業已成形的漢代,更是從「天問」永久的懷疑,變成了理性上「難言之」的內容。不得不說,司馬遷乃「疑古」學派的最為重要的思想根源。被《史記》「隱去」的、刪削的「不雅馴」的東西,其中當有許多神話傳說。

歷史的日曆,哲學的日曆,與美學、藝術的日曆,就這樣錯開了道路。有「層累的古史」,其實更有久經失去的「層累地消失」的古史——自《尚書》「重黎絕地天通」,來自「天」神的世界只留下了恍恍惚惚的幽靈,如何尋回那逝去的「民神雜糅」的世界?尤其中國文化中神話歷史化的過程,將神話作理性重釋,要尋回神性世界,更需別辟蹊徑。

法國歷史學家布羅代爾靈悟:「每個漢字都是一個神靈」(7)[法]布羅代爾:《文明史綱》,肖昶等譯,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81頁。按:此處采取於堅譯。我想,從漢字尋回神性世界,乃重要途徑。「凡解釋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8)陳寅恪:《書信集》,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172頁。

「文化史」中,卻無論如何不可缺失「神話史」:神話所描述的歷史,和神話本身的歷史,以及成為「文化」起始處——其核心乃是哲學——的神話史。也就是說,神話先於「文化」,是文化的基因,「文化」將神話「化」在自身中並逐漸降低其地位,乃觀念的變遷使然。所以,每個漢字都是一個神靈,比每個漢字都是一部文化史,具有更為本原、本質的意義。「為什麽歷史上的人類童年時代,在它發展得最完美的地方,不該作為永不復返的階段而顯示出永久的魅力呢?」(9)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導言》,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第34頁。


[2022年4期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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