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代,總是有著記憶混沌模糊卻異常溫馨、異常蠻野、異常光怪陸離,卻又生機勃勃的朝霞綻放的光景,更是精神活力「最完美的地方」。人類童年時代,乃神話階段,或曰神性時代,正是永不復返卻又無法忘卻的具有「永久的魅力」的時光。其印跡,不僅蘊藏在考古文物和文獻中,對於中國文化而言,更體現在漢字這一最珍貴的活化石中。歷史、文化在積累的同時,也常常在失去。其中,有意識形態、王朝更叠的原因。而前文字時代,神性時代,則是因為缺少紀事的媒介,而在之後的文字中刻鏤下一些痕跡。

找回失去的世界!——柏拉圖的理念論(相論),說「知識即回憶」,假定「相」是先天存在,可以通過「學習」來「回憶」,將「相」尋找回來。「相」或譯「理念」、「理型」、「理式」,無疑具有視覺隱喻,與漢字作為「文」字有某種相契。對於那個神性世界,畢竟,「普羅米修斯」需要「寫」到「哲學曆書」上,書寫的文字,尤其是漢字對神性世界、對神話的特殊書寫,包孕著無窮奧秘。

語言與文字是如何產生的,是難解甚至無解的問題;但是,在語言中「叫」出「神」,甚至以文字「寫」下「神」名,無疑是一件神聖的事情。就好像我們對著某種崇高的、超驗的力量,喊出一聲「天啦」,雖然不會「石破天驚」、「異想天開」,但是,卻讓我們與那種神奇的力量驀然對接。若是「寫」下這個「字」,則無疑具有了開天辟地的神聖力量。

確實,漢字「天雨粟,鬼夜哭」的神話,需要將漢字本身放回那個遠古的神性世界中,或可「望文生義」——從漢字之「文」、「字」,審察其原初意義。

有意思的是,顧頡剛論「禹是一條蟲」,所得到的一個反駁,便是被指責為「望文生義」:「最奇妙的是先生因《說文》禹字訓蟲便以為禹不是人類,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這般望文生義的解釋,如何叫人信服呢?」(10)胡堇人:《讀顧頡剛先生論古史書以後》,顧頡剛編:《古史辨》(第1冊),第94頁。有人指其根柢在於:「這種《說文》迷,想入非非,任情臆造底附會,真是奇得駭人了。」(11)劉掞藜:《讀顧頡剛君〈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疑問》,顧頡剛編:《古史辨》(第1冊),第87頁。柳詒徵在《論以〈說文〉證史必先知〈說文〉之誼例》中說:「比有某君,謂古無夏禹其人,諸書所言之禹,皆屬子虛烏有。……以《說文》證經考史,必先明《說文》之誼例,不明《說文》之誼例,刺取一語,輒肆論斷,雖曰勇於疑古,實屬疏於讀書。」(12)柳詒徵:《論以〈說文〉證史必先知〈說文〉之誼例》,柳曾符、柳定生選編:《柳詒徵史學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66—69頁。一說顧頡剛是《說文》迷,一說顧頡剛「不明《說文》之誼例」,《說文解字》乃討論的一個核心。但是,文字學以及古文字,卻往往在討論中被置為並不重要的地位,其要義,乃在古史觀,乃在古史與神話的關係。

「古史辨」,「辨」字表明,顧頡剛先生要從古史中剝離神話的意識。這種意識卻是通過文字學而彰明較著。在論述「禹的演化史」時說:「至於禹從何來?禹與桀何以發生關係?我以為都是從九鼎上來的。禹,《說文》云:『蟲也,從禸,象形』。禸,《說文》云:『獸足蹂地也』。以蟲而有足蹂地,大約是蜥蜴之類。

我以為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當時鑄鼎象物,奇怪的形狀一定很多,禹是鼎上動物的最有力者;或者有敷土的樣子,所以就算他是開天辟地的人。(伯祥云:禹或即是龍,大禹治水的傳說與水神祀龍王事恐相類。)流傳到後來,就成了真的人王了。」(13)顧頡剛:《古史辨自序》(上),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5頁。著眼於古史,著眼於理性的歷史,必然要將「禹」從歷史中還原,或排除。這與當時日本學者白鳥庫吉的「堯舜抹殺」論也有相似的思路。「茫茫禹跡,畫(劃)為九州」,走遍九州的禹跡,竟然是蹂地的「獸足」,無論如何,卻是令人駭怪。

[2022年4期 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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