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順·本土符號與編碼 ——許雲樵《希夷室詩文集》中的 「新加坡」書寫(5)

詩裏投射的,不只是個人的哀悲與傷痛,也是對新加坡陷落時的現場記錄,即原本新加坡人以為最信任的英軍,足夠強大地可以保護他們的安全,不至於被傷害,結果最後所得到的消息卻是「十萬英軍齊解甲」,以及「星洲」的地名也被「昭南」的名稱所取代,所有希望在此刻都化為灰燼,成了絕望。因此在這樣的處境之下,華人如喪考妣,只等坐以待斃,或等著被日軍宰殺,唯友族馬來人與印度人卻昧於淪陷的恐懼,依舊安怡過活。然而在此必須指出,許雲樵詩裏所謂的「無知商女昧亡存」,是有所指涉和諷刺的,因一直以來,印巫二族均不與日軍為敵,所以在日軍侵入時,並不怕日軍的對付。而此刻的郁達夫,正在逃往蘇門答臘島的旅途上,寫著他的「亂離雜詩」,感嘆著名城戰場,危若卵潰,草木未安,惶恐路難的茫然與哀然境況,卻未知新加坡已是處於殘暴的摧毀與屠殺之中。在這方面,許雲樵有詩《壬午檢聽即事》記錄曰:

忍曝驕陽耐渴饑,

蹲踞不寐夜深時。

若教鞭撻上車去,

空令家人候久期。



檢證、拷打、虐殺與死亡,是新馬淪陷後悲劇故事的最主要內容,且日日上演。許雲樵更曾歷經過日本憲兵隊審查檢聽的經驗,是屬於「在場的見證者」,這一如Claude Mouchard所稱謂的,只有在場的經驗者,才是具有「見證文學」資格的創作者。如許雲樵曾在《乙酉株連即事》一詩提及,一些人因偷聽盟軍廣播遭捕,他亦受人舉報株連,以致「應犬登門召楚囚」被捕入特高科,面對「終日疲勞盤再四」的逼供和盤問,最後幸有相識通譯相救,始獲釋放。是以許雲樵對日軍暴虐的記述,自有其見證的「真實性」。故「忍曝驕陽」「蹲踞不寐」的對待,甚至在檢證時,被人枉指為抗日分子,都難免會遭遇隨時被送往郊外屠殺的慘劇。所以當時的屠暴,幾成血海,亡者數萬人。因此昭南魘來,亂世深艱,趨吉避禍,慎乎微存,幾乎是人人尋求自我安身的方法。許雲樵在這些詩中呈現的,是其身當亂世,所經歷和所體驗到的一種經驗展示,同時也凸顯出了新加坡當時所處於日據戰亂時期的悲歌與慘狀。

易言之,這些詩作在記述個人的遭遇同時,也通過個人的經驗,記錄地方的種種現象。尤其在新加坡淪陷後,屠城和無盡的殺戮,成了此一地方的集體創傷經驗,刻錄著歷史深沈的痛感,這自不是詩的感官抒情所能消解一二。惟許雲樵在這些詩中,卻以個人的遭遇和戰亂中的困厄,投影為一種時代的見證,或地方的苦難敘事;所以這一類的詩作,看似在講述自己的「經歷」,實際上是在「述說一個地方,一個群體性的歷史事件」。這類詩歌,是一種記憶的書寫,也是一種既是記述當下也是記述未來的敘事,以避免成為歷史的遺忘。

新華古典詩的聲音

許雲樵在古典詩創作經驗視角,是以俯視自己居住的土地為出發,從中寫出與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完全不一樣的古典詩內涵來。

易言之,許雲樵這些書寫「地方」的古典詩作,可以說是完全體現他在新加坡的在地經驗和感覺結構,那是屬於新華古典詩的聲音,並以此創作建構一個「地方意識」的詩學來。所以歷史想像與地方感性的結合,無疑塑成許雲樵詩作裏的身份屬性,他那些詩作裏所調動的地方符號與編碼,必然也是新華古典詩裏重要的建構元素——一種獨特的天南正聲。這樣的一種聲音,在新加坡華文文學史的建構上,可以說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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