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上升還是下降?(中)

這樣的次生林,蘊蓄水量,保持水土和調節氣候的功能已經大大減弱了。不止一個地方的農民告訴我說,當那些森林消失在刀斧之下後,山里的氣候就越來越難以把握夏天的雨水和冬天的風越來越暴烈,隨著森林的減少,夏天的洪水總是輕而易舉就漲滿河道,成為農民收成的最大破壞因素;而一到冬天,一些四季低流,而水量穩定的溪流,就只剩下滿澗累累的巨石了。

對山里靠玉米,靠冬小麥,靠馬鈴薯為生的農民來說,森林調節氣溫的作用越來越弱,秋天的霜凍比過去提前了。霜凍的結果,使許多作物不能完全成熟。

在一個叫做卡爾納的寨子,主人從火塘里掏出燒熟的連麩麥麵饃,我拿在手里卻是軟軟的感覺。

主人看到我詫異的眼光,不好意思地說:“我們這里再也吃不到噴噴香的麥麵了。”

我問他這是為什麽。

女主人臉紅了,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過錯。她聲音很低地說:“因為麥子不好。”

這也是一個次生林滿破山野的村莊。

經過主人的一番解釋,我終於明白了個中的緣由。每當麥子灌漿的時候,霜凍就來了。於是,麥子便陡然終止了成熟的過程,迅速枯黃。一年一年,農民們的收獲期提前了,但是,在曬場上脫粒之後,裝進糧櫃里的都是些乾癟難看的麥粒。

從這種麥子磨成的麵粉中,再也聞不到陽光與土地的芬芳。而且,失去了麥麵那特別的黏性。在火塘里燒熟後,不再呈現象牙般的可人顏色。我不止一次在農人家里拿起失去了那漂亮顏色的麥麵燒饃。慢慢掰開,里面是黑糊糊的一團,鼻腔里充溢的不再是四溢的麥香,而是一種與霉爛的感覺相關聯的甘甜味道。不由使人皺起了眉毛。吃到嘴里,的的確確難以下咽。

最後是滿懷歉意的女主人給我弄來一些大蒜和辣椒,才勉強把這還勉強可以稱為麥麵做成的食物咽到了肚子里。雖然那個時候,我的隨身背包里有更可口的食品,但我不好意思這樣做。我要對付的只是一兩頓這樣的東西。而他們年復一年辛勤耕作,能夠指望的就是這樣的收獲。當我看到主人家里兩個面孔髒汙的、眼睛卻明亮如泉的孩子大口大口地對付這食物時,我感到內心陣陣作痛,但要是因此就於事無補地淚水盈眶,也太過矯情了。

我在拉薩的一次會上是發現,而是回憶,現在我發現事情真的就是這個樣子。

此次的嘉絨大地之旅,因為時間短促,更因為特別像一次為了旅行的旅行,我真的沒有任何發現,但一草一木都會勾起我連綿不絕的回憶。

甜蜜的回憶,痛苦的回憶,夢境一般遙遠而又切近的回憶!

最重要的是,我珍視自己有著的這些記憶!

即使是在一輛在坎坷不平的公路上蹦跳不止的破舊吉普車上,眼望著山谷兩邊無盡的綠色,許多記憶中的情形依然反復出現在眼前。

不久後,吉普車就拖著背後長長的塵土尾巴,衝出了納覺溝。寬闊的梭磨河谷出現在眼前。

眼前展開的是又一種景象,這里就是真正的嘉絨了!汽車在一路向下滑行,但我卻在離開成都十多天後,登上了高原。或者說,登上了通向青藏高原的某一級臺階。而面前的路,卻一直向下。其實,就算是下到梭磨河谷,也有海拔2800米的標記。

我在下降中巳經上升了,或者說,我正在整個的上升過程中短暫地下降。

歸梭磨河谷:真正的嘉絨吉普車衝出山谷時,我請求司機停下車來。

他很奇怪:“你不是要回馬爾康嗎?”

我告訴他:“但是我想在這里休息一會兒。”

他的眼里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我跳下車來,他幫著我重新把背包背在身上我站在那甩,看到這位乃然心存疑惑的司機發動了引擎,然後車子猛然啟動,車後揚起的塵土把我籠罩其間等到塵土散盡,我才繼續邁動腳步,走納覺溝剩的最後一公里左右的行程這一公里的路仍然像整條山溝一樣急劇地向下俯衝我為什麽如此確切地知道距離?因為那個標明一公里的里程碑就豎在靠著溪溝的路基之上。這一公里對我來說是相當重要的,這三千多步是一個重要的過程:我逐漸靠近自己真正認同的家鄉,靠近還保有嘉絨昔日美麗的田野與村莊。

我的下半輩子的生命中,離開是長久的,歸來只是短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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