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春雪.梅花〉(下)

劉伯伯寫完一張大字、一張小楷,才開始畫梅花,隨畫隨扔進字紙簍。我問他為何不留起來,他說:「要畫到真能傳神的一幅才留起來,可是太難了。畫梅難、詠梅詩也難。林和靖的《暗香》、《疏影》傳誦千古,一來是因為他有梅妻鶴子的韻事,二來是因為姜白石作了兩首《暗香》、《疏影》的詞。」我問他:「那麼劉伯伯的詠梅詩呢?」他又大笑說:「我的詠梅詩,最好的一首還在肚子裡哩。」父親又隨口笑吟道:「雪梅已是十分春,卻笑晨翁詩未成(劉伯伯名景晨)。」劉伯伯馬上接口道:「高格孤芳難著墨,無如詩酒兩忘情。」劉伯伯真有點眼高手低,只好藉題目喝酒了。

看他們出口成詩,我也想作了。有一天,跟父親、劉伯伯去孤山踏雪賞梅。看那條直通裡外湖的博覽會橋上,遊人熙來攘往,喧鬧的聲音,把靜謐的放鶴亭,打擾得失去了暗香疏影的情趣。我也學著父親口占打油詩一首:「紅板長橋接翠薇,行人如織綺羅鮮。若教逋叟靈還在,應悔梅花種水邊。」不管韻押得對不對,自以為也是七個字一句的「詩」呢。父親連聲誇我作得好,劉伯伯卻很嚴肅地教導我,不可一開始學作詩,就是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會把詩作「流」了,以後永遠作不好了。嚇得我再也不敢在他面前信口開河了。這是我在初中時代,作的第一首「詩」,受了一頓教誨,所以一直記得。

抗戰中,杭州淪於日寇。勝利復員,回到舊宅,喜見庭院中的一株綠梅,依然兀立無恙。春雪初霽,好友多慈姊與她夫婿許紹棣先生時來舍間小坐。多慈姊看見書窗外綠梅含苞待放,一時興來,就展紙濡墨,寫下了那株劫後梅花的風貌,並囑我題詞以留紀念。我勉強作了一首《臨江仙》,卻因字體拙劣,堅持不肯題在畫上。那首詞,我只比較喜歡下面的四句:「相逢互訴相思,年年長伴開時。惜取娉婷標格,好春卻在高枝。」

那幅梅花,雖已帶到台灣,竟因住永和時被大永損壞。多慈姊曾多次欲為重畫,總以每次都相聚匆匆而未果。她與紹棣先生都不幸相繼作古。故人遠去,墨寶無存,怎不令人哀傷痛惜呢?

現在我珍存的有一小幅先輩名家余紹宋先生的紅梅,是紹棣先生代為求得的。另一幅大學老師任心叔先生的墨梅,上面題著一首詩:「畫梅如畫松,貌同勢不同。愛此歲寒骨,不受秦王封。」此外是一張放大的梅花攝影,那是鄭曼青先生二十年前上玉山賞雪賞梅,特地拍下的照片。他說高山上的雪梅,風姿太美,筆墨丹青,難以傳神,只好依賴照相機多多攝取它的多種風貌。承他賜贈一張,留作紀念。在台北時,我一直懸之壁間,於炎夏中可帶來一點涼意,也使我感念故人厚誼。這幾幅寶貴的紀念品,於客中都未帶來,真覺住處有「家徒四壁」之感呢。

台灣氣候,雖不易在平地多植梅花。但梅花是中華民族堅貞不移的精神象徵,人民心愛梅花,並不在乎到處都能賞梅。儘管是在「春柳池塘明媚處」,也能體認「梅花霜雪更精神」的意義。

美國是個沒有經過太多苦難的年輕國家,他們愛的是春天的吒紫嫣紅,和日人所贈的嬌艷而短暫的櫻花。所以在這裡,不知何處去尋找梅花,他們怎麼也不懂得中國人愛梅的心情。

雪後初晴,春寒料峭,我又神馳於杭州舊宅中那株綠梅。數十年的刻骨嚴寒,它定當傲岸如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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