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父親的兩位知己 〉(下)

我最最快樂的事是由父親帶著到城裡楊伯伯家去作客。楊宅府第極大,兩幢房子相毗連,一幢是他們一家人居住,一幢供親友留宿,並開放給遊客觀賞。亭台院落,樹木青蔥,我常與楊宅小朋友們在曲折的假山矮樹叢中捉迷藏遊戲。慈愛的楊伯母,給我口袋裡裝滿了糖果,端張矮凳叫我坐在她身邊,聽她慢條斯理地講故事。她與楊伯伯一樣,也是那麼的和藹、慷慨,樂於助人。所以楊宅裡經常是高朋滿座,一片欣欣向榮氣象。

最令人敬佩的是伯伯與伯母事親至孝,無論多忙,必定每日向太夫人晨昏定省、垂手恭聽誨諭。太夫人午睡時間,全府上下必然鴉雀無聲,深恐驚醒老人家,想見楊伯伯以孝治家之感人。

我十歲以後被帶到杭州求學,就很少有機會與二位伯伯見面了。直到抗戰第二年,全家避亂重返故鄉,始得與二位伯伯重聚。不幸的是父親因肺病沉痾不起,一年後竟撒手西歸了。我在極度悲痛中整理父親書札遺物,發現他有三首贈二位伯伯的詩,竟以病篤未能寄出。其一云:

久闊喜重逢,況於大亂中。
誰逃爭戰禍,各慰起居同。
杯酒傳清話,圍爐敘曲衷,
獨嫌離別速,一飯太匆匆。
 ◇
父親是位軍人,戎馬倥偬中,未遑學詩。而此詩情辭懇摯,無限知己之感。令我悲痛的是「獨嫌離別速,一飯太匆匆」二句,竟成懺語,伯伯讀故人遺作,焉得不淚下沾襟。

我聽從二位伯伯勸諭,不得不於戰亂中拜別慈母,再赴滬繼續大學學業。畢業後因太平洋戰爭爆發,海上交通被日軍水雷封鎖,不得不滯留上海,在母校任中文系助教。半年後驚聞母親病篤,乃冒萬險繞旱路趕回家中,竟不及見慈母最後一面。人間哀痛,何有甚於此者?

禍不單行的是鄉下老屋書房,竟遭日機炸毀一角,先父藏書都被炸得殘缺不全,因知楊伯伯早已將他的全部藏書字畫碑帖等捐贈籀園圖書館,乃遵他老人家指示,將有限餘書,也捐贈該館,為先人留點紀念。

歲月匆匆,由於局勢與人事的變遷,竟與二位伯伯音書阻絕數十年。仰望雲天,曷勝慨嘆。如今我也是垂暮之年,回首前塵,兩位老人家的笑貌音容,仍不時浮現心頭。聊可寬慰的是父親與兩位知音,得以在天堂中長相聚首,詩酒言歡,暢談今昔,應不會再有「一飯太匆匆」的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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