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倪之先生傳》(下)

過了一會,這人把所要得到的快樂得到,走去了,倪之先生就似乎十分幸運,完全忘記了別人給他的虐待。但他總感覺到自己無論如何在這個社會里,位置是有了一點錯誤,不然就不會到這種樣子了。他想起朋友的大笑微笑,以為在這種人生活上也還能每天笑笑,漸漸地做到臉兒團團如大官,“為什麼我不笑笑呢?”又對自己的沈郁看得十分稀奇似的。他想:“我去同什麼人也說點笑話,一定是很好的。”但他不知道找誰去說話。

大家都似乎比他聰明一些,活潑一些。大家消化器官也都似乎好些。

因為好像也想笑笑,卻不知道什麼樣事情落到頭上時,也就可以笑笑,故遇到同事在別一處發笑時,總想知道一下。可是聽到別人在大笑,走過去看看,問他們:“怎麼,發生了什麼可笑的事了嗎?”另一個不好意思拒絕回答了,就說:“老杜把小宋當做乾媽……”或者就那麼說,或者又另外說說,也總差不多全是那麼一類平常的笑話。聽過這同事一面彎下腰去一面說著這故事,倪之先生總覺得奇怪,為什麼我一點兒不以為好笑?等他一走,那些人似乎正記起他那種神氣,又隨即大笑了。他羨慕他們,卻沈默地在這些人中生活下去,那麼孤獨地生活下去。

他成天過的日子,都好像只在糟蹋他自己,作踐他自己。

想像別人的生活,理解別人的愛嗔,體會別人的憂樂,分析每一個人由於他們身份的特異處,生活上顯出各種不同的姿勢。下等人身上每種的臭味,上等人靈魂上各樣的骯髒,他即或隔離得他們那麼遠,他一切也仍然都似乎清清楚楚。一些人事上最細微處,一些小到不值得注意處,他也常常去用全個生命接近它。到頭來,這人也就儼然明白了世界上許多事情,可是自己生活的事情,也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什麼人來到他住處時,為了照例那一套,因為倪之先生是一個作者,而且總似乎已寫了那一大堆東西,又說不定正在什麼刊物上看到了新的文章,就一定得說:“倪之先生,你作了多少故事!”

照例不得不答的,就說:“是的,作了我自己也記不清數的……”那一邊尚以為這話正是主人最高興提到的,就又說他歡喜看某篇某章故事,話即或不很誠實,也照例得保持一個誠實的外表。

倪之先生心里就十分發愁,覺得“為什麼我自己要忘記了的,你偏要記下來?記下這些,對於你有什麼用?”於是就望到客人,替這人十分無聊,自己也很覺得無聊,卻仍然聽客人說下去。

客人自然還有說的,把這件事說到那件,倪之先生心里那麼發愁,卻仍然有問必答,決不使一個朋友掃興。到後這客人自然就要問起了更蠢的話來了,總那麼問著:“倪之先生,你歡喜你自己哪一篇文章?”

那一個便想:“夠了,夠了,我歡喜你走路!”

這一個也許恰恰自己也覺得問得不甚得體了,就又變了一變語氣,那麼問著:“你那些故事是不是事實?”

簡直是一種災難!他被人用這類蠢話逼著,受窘到不可想像,到後就只好說:“今天天氣真好,你歡喜一人上山玩玩嗎?”

“是的,山上這些日子很好。”

是的,他因此也就得了救,於是他們就談到山上一切去了。

最不容易對付的,便是那種同倪之先生不客氣的人,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可是到那時節他倒忽然聰明起來了,他趕忙走到樓梯邊去叫聽差,要那個人提開水上來,為客人倒水喝。

不拘如何凡是來客談到他的故事,他總覺得這談話是一種災難,客人在時感到拘拘束束,客人走後還十分不愉快。由於他討厭他那份工作,同在一個長久沈默下寫出的一切故事,凡是一個來客提到的,本來客人是一個可以談談的人,即刻也變成極其可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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