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大地的階梯》 穿越在傷心地帶(上)

第二天我起了一個大早,趁著太陽出來之前的涼爽多趕一些路。上路不久,那些仙人掌終於消失了。但越來越巨大的山體依然破碎而荒涼。當太陽升起來,河風裏那一點濕氣一下就被蒸發了。太陽照亮了那些累累的巖石的時候,我的心中越發悲涼。我感覺到自己是在人類的傷口上行走。塵土,塵土,到處都是塵土。 

塵土中間,反射著陽光發出刺眼光亮的,是許多石英與石棉的亮晶晶的碎片。

好在巨大陡峭的山體投下巨大的陰影,能讓我在其間行走或休息,又可以感受到從河面蒸騰起來的一點點濕潤的氣息。在有森林、植被的時候,河水是在滋潤群山,群山是在哺育著河水。而現在,河水卻在這群山中充當一個趁火打劫的最後的掠奪者。等到河水把風與雨水帶到河谷裏的最後一點泥沙沖刷乾凈時,這些曾經生機勃勃的群山就要完全死去了。這正在走向死亡的世界不是一個狹小的地理概念,那是從四川盆地邊緣縱深向青藏高原邊緣的階梯形群山達兩三百公里的一個巨大傷痕。

一個難以愈合的傷痕。

雖然這個傷痕地帶也曾有過民族間的衝突與一些戰争,這些衝突與戰爭大多發生在冷兵器時代,還不至於造成如此巨大的生態災難。這個傷痕的造成,就是進人了現代史的近百年間,人類以和平的方式,以建設的名義,以進步的名義,以大多數人的幸福與生存的名義,無休止索取的結果。

我無數次地往返於這樣一個傷心地帶。

就是乘坐汽車,穿越這樣的地帶也會費去整整一天的時間,而在溯大渡河而上的這樣一個特殊的地帶,費去兩天車程,也還走不出滿眼的荒涼。如果是步行,那麽,這樣的行程就更加漫長了。

從瀘定到丹巴,一百多公里的行程,曉行夜宿,我整整走了三天時間。

還能看到仙人掌,但已經是有意栽植在農家墻頭上。那些黃土築就的院墻,黃土築成的房屋,年深日久地站在烈日與暴雨下,墻上斑斑駁駁顯出了白色的鹽霜。土屋前後,是綠得很深厚的梨樹。梨樹與土屋構成河谷平整臺地上大小不一的村落。村落四周仍然是綠意深重的玉米與小麥。這樣的村落,每到一兩公里,在某個山灣裏,會隨著一片平整臺地的出現,毫無預示地突然出現一個。很多個村子之後,會出現一個稍大一點的鎮子,白墻青瓦。會有一個鄉一級的政府存在。某一個院子裏,會有一面國旗,披垂在烈曰下,瑯瑯的誦書聲從白楊樹下的教室裏傳來。

在這種時候,我這人總會生出些奇怪的感慨。本來,我該視這種聲音為這一地帶的希望之聲,但我卻為他們的將來感到悲哀。就像為那些在破碎的山體中尋找最後一點青草的山羊感到悲哀一樣。當一個地區在失去前途的時候,偏偏生產出一個滿懷希望的青年、少年群體,那不正是一種加倍的悲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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