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國百年鄉建情勢變遷中的文藝行動

作為以農業為主要文明類型及農民為主要人口構成的國家，中國近現代歷史的劇烈轉型既產生著不同形式的鄉村破壞與「三農」問題，也孕育了以「自我保護」「鄉土重建」為雙重定位的「百年鄉村建設」(11)。百年鄉村建設不僅形式載體復雜多樣，更是一個因時因勢，不斷反思調整、創造總結的過程，而文藝行動在中國百年鄉建情勢變遷中，雖或顯或隱，卻是源源不絕，舉足輕重。

鴉片戰爭後，在「數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演變態勢中，中國社會矛盾和社會問題日益尖銳。首先是一系列天災人禍加劇農村經濟危機，農民失地失業引發餓殍遍地，暴亂頻發；其次是作為傳統中國社會基礎的鄉村，在西方現代性影響下淪為負面化的社會問題，產生了城鄉「文化之中梗」(12)。農村經濟、社會、教育整體崩潰的局勢引發了知識精英的普遍焦慮和關注，「農村破產說」成為社會精英共識。(13)在全球「鄉村世界主義」(14)和農民革命運動影響下，晏陽初、梁漱溟、盧作孚、陶行知等有識之士在社會實驗的基礎上，開始從不同角度提出「鄉村建設」(15)思想和主張，形成了聲勢頗壯的社會運動。

民國鄉建運動在政治取向、社會支持、動員方式和建設內容上雖各有不同，但因其區別於激進式革命，是「逐步地讓社會自身發生作用，慢慢地擴大起來，解決社會自身問題」(16)，所以無論是再造具有「知識力、生產力、強健力和團結力的新民」(17)，還是以「新的禮俗」(18)推動文化復興、實現鄉村自救和社會結構改造，自下而上的社團文藝活動都成為消解精英階層與鄉村民眾隔閡，打通「化農民」與「農民化」，促成「開發啟蒙」或「綿延文化而求其進步」的重要手段。各地鄉建團體紛紛利用茶館、酒肆、戲臺等場所，吸納農民加入改良班、讀書會或合作社，文學、圖畫、音樂、戲劇活動蓬勃開展。以定縣模式為例，平教運動推行的四大教育之首即是「以文藝教育救愚」。其中由鄭錦主持的直觀試聽教育部、熊佛西牽頭的平民戲劇實驗工作等在當時引起了鄉村社會的廣泛響應。

隨著日本侵華戰爭的全面爆發，各地鄉建事業最終解體。戰爭時期掀起的「延安新秧歌運動」等文藝下鄉熱潮，在繼承五四新文化運動「到民間去」和左翼文藝運動「無產階級大眾文藝」思想的基礎上，以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1942年)為核心，堅持文藝為政治和工農兵服務，文藝服務於人民的解放事業，在形式內容及功效上顯現出明確的革命性和鬥爭性。其後中國共產黨以「耕者有其田」的農民運動，重啟了鄉村現代性重建的大門，農村建設被賦予了極強的政治運動色彩。(19)受城鄉分治和農村支持城市的政策方針影響，雖然文藝下鄉製度成為知識分子自我改造的重要方式，但無論是藝術工作者大規模的「采風」「集成」工作，還是由新年畫運動、新民歌運動、農民畫運動等推動的民間工藝展演熱潮，新中國文藝建設任務都被明確規定為向農村輸送社會主義文藝，進一步鞏固工農聯盟和發展社會主義建設事業，(20)政治化、樣板化、程式化的特征突出。

1978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四個現代化」建設帶來了農村生產力解放和商品生產發展。「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階段性任務的確立，再加上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文化尋根運動，以及90年代地方文化熱潮助推，自下而上的鄉村民俗展演和手工藝作為農村新型產業盛極一時。而隨著城市居民生活水平的穩步提高和大眾休閑意識的普及，鄉村旅遊的市場需求激增，建築師、設計師介入的鄉村環境整治和創意農業觀光工程更是如火如荼。然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之倒置，卻往往將鄉村文藝行動導向迎合城市消費的戲仿化與拼貼化生產，與地方文脈、鄉土生活脫節，同質化現象也愈發嚴重。

進入21世紀以來，「新三農」(21)問題成為中國社會關注的焦點。隨著國家「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鄉村振興戰略」的全面部署，以及民間新鄉村建設運動所提倡的以「人民生計為本、多元文化為根、合作互助為綱」(22)的社會行動不斷升溫，舉國上下確立了城鄉融合發展的新思路。鄉村地區成為文化、意識形態、資本生產流通的重要節點，政策和國民價值觀念也隨之轉向：一是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注重社會、文化、生態的一體化可持續發展，尋求以農村和農民為本的內源式、多元化的發展道路；二是強調社會主義文藝的本質定位是「人民的文藝」，要堅定文化自信，將中國精神作為社會主義文藝的靈魂；(23)三是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作為涵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重要源泉。(24)鄉村建設中的文藝行動脫離了單一的政治或經濟至上論桎梏，將目標聚焦於保存地方文化「主體性」和「總體性」上。這一要求也促使新時代鄉村文藝不僅要回歸本土文脈與日常經驗，亦要為重構鄉土精神、提升生活效能做出貢獻。2010年之後，打破城鄉壁壘，統合國家和地方政府、知識精英、大眾力量，具有長期性、持續性、合作式特點的綜合藝術項目開始成為鄉村文藝行動的熱門方式。

⑩鄧小南、渠敬東、渠巖等《當代鄉村建設中的藝術實踐》，《學術研究》2016年第10期，第52-53頁。

(11)潘家恩等《自我保護與鄉土重建——中國鄉村建設的緣起與內涵》，《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第127頁。

(12)湯誌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下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823頁。

(13)[美]費正清主編《劍橋中華民國史》(第二部)，章建剛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84-388頁。

(14)邁克爾·赫斯提出，清末民初興起的中國鄉村建設運動是全球「鄉村世界主義」(rural cosmopolitanism)的一部分。從詞源上看，「rural cosmopolitanism」一詞最早出現在愛爾蘭，基本在大英帝國內傳播，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與中國的「鄉村建設」一詞合流。Kate Merkel-Hess,The Rural Modern:Reconstructing the Self and State in Republican China,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16,pp.1-9.

(15)梁漱溟在1930年11月16日發表的《山東鄉村研究院設立旨趣及辦法概要》中，首次明確將中國的建設問題定位為「鄉村建設」，並指出「起於重建一新社會構造的要求」乃是鄉村建設之真義所在。鄉村建設實非建設鄉村，而意在整個中國社會之建設，或可雲一種建國運動。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9-20頁。

(16)(18)梁漱溟《鄉村建設理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38、第118-120頁。

(17)宋恩榮編《晏陽初全集一九一九—一九三六》(第1卷)，湖南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2頁。

(18)葉敬忠《鄉村振興戰略：歷史沿循、總體布局與路徑省思》，《華南師範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65頁。

(20)許向東《略論文藝下鄉》，《江淮學刊》1963年第4期，第44-48頁。

(21)「新三農」問題指在超速城鎮化和工業化過程中，農村空心化、農業邊緣化、農民老齡化現象突出。

(22)劉老石《民間的新鄉村建設運動》，《中國社會導刊》2006年第13期，第12-13頁；溫鐵軍《新鄉村建設與共建和諧社會》，《社會觀察》2006年第3期，第28頁。

(23)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5日，第2版。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日報》2017年10月28日，第1版。

（本文作者簡介：張穎，博士，四川美術學院中國藝術遺產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原刊2022 年 01 期《民族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