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一次嘗試種植已經是專科考試前幾週,彼時工作與考試均是壓力最大的時候,假日讀書讀得發悶,索性到建國花市逛逛,回來時順手帶了兩株絲瓜苗。絲瓜嗜水,老闆將他們交到我手上時諄諄告誡,土不能乾,陽光烈的時候可能要一天澆兩次。

我將瓜苗埋進土裡,和一些薄荷種在一起,澆了水,幾天後絲瓜苗便伸出纖細的綠色手指,探索著周遭的世界。接著手指很快就成為藤蔓,順著鐵架攀爬而上,沿途留下大張大張的綠色葉子作為足跡,迎風招搖著。

巡視瓜苗並澆水,成了我每天的大事。身為總醫師,科內有太多雜務要操持,但照顧絲瓜是最單純也最開心的。每天早上一看,藤蔓的尖端又抽長了幾吋,繞出螺旋狀的嫩鬚,彷彿向上天需索著更多的陽光,彷彿熱切的要與鄰居那盆圓柏勾肩搭背。

絲瓜藤很快就開了花,在風中翻動像一條長裙,艷黃色的,又像是夏天的陽光。花招來了蜂與蝶,也招來了病房裡其他工作人員,與另一邊辦公室裡的研究助理們;我們彼此之間彷彿有不必言說的默契,幾個人默默的分工照顧絲瓜的責任。嬌嫩的絲瓜不堪週末連續兩天在烈日下乾烤,於是有人禮拜六早上到醫院加班趕報告的時候,幫忙澆了水;有人輪小夜班,就剛好負責傍晚那一趟。

植物原來也是需要愛的,甚至比人更熱切。那可以只是每天澆水,偶爾的施肥與咖啡渣,植物便會用全部的翠綠來報答你。科裡開會之後,開始病房業務之前,我總會抽個空繞到花園裡走一圈。揉碎一片薄荷的葉子讓指尖沾染涼意,撫摸過迷迭香的頭頂,讓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附著在我的白袍袖子上,隨我帶進這冰冷人工的醫院裡。植物們實在太過慷慨,我僅給予他們早晚兩次清水,他們便賜與我香氣,賜我風與陽光,賜我細細的雨絲溫柔的打在身上。

絲瓜的花開了很快就謝,然後基部吹氣球般膨起,成為玲瓏的小絲瓜。沒一兩週的時間絲瓜便長大到可以吃的程度。家裡有開伙的人分享著收成的絲瓜,我自己也剪了一條帶回家,削皮,剖半,炒起來又嫩又滑,剛從藤蔓上摘下來的絲瓜有著說不出的鮮甜。

絲瓜藤又收成了五六次之後,秋天漸漸降臨,有人發現最近採收的絲瓜裡頭,纖維多到難以入口。空中花園裡吹起的秋風開始有了涼意,絲瓜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水份了,藤蔓也不再伸出新的觸鬚向前攀爬,葉子從根部往上逐一變得枯黃。我們都知道這株絲瓜的生命週期即將告終,雖然討論過是不是要把整株砍掉再種一些新的作物,但畢竟是陪伴了我們一整個夏天的絲瓜,誰也沒這個忍心。

藤蔓上僅餘的最後幾個瓜孤零零吊在半空中,被秋日曬乾後剝去外皮,做成絲瓜絡,放在辦公室裡洗碗用。我保留了兩條絲瓜絡作紀念,覺得金黃色的質地真美,彷彿收納了一整個夏天的陽光;瞇著眼睛細看,那些纖維構成了繁複的立體網狀結構,生命本身就是最精緻的藝術品。

入冬以後,完全枯萎的絲瓜藤還是被清理掉了,那個保麗龍箱就此空著,裡面長了大把大把的野草。冬日多風雨,彷彿無止無境的下著,將人們困足在建築物內。等到幾乎持續了一整個冬天的陰雨結束以後,我再次踏足空中花園,發現在箱子裡的酢醬草葉片間,仔細一看竟然有點點新綠的嫩芽努力鑽出來吸取陽光。葉子看起來是原以為早就枯掉的薄荷。

薄荷的走莖匍匐在土裡,安靜的度過了一整個冬天,從莖的節點又冒出了新芽。去年剩下的薄荷紛紛從土裡甦醒過來,很快就取代了酢醬草成為保麗龍箱裡的優勢種,而且似乎開得比去年更加茂密了。

我在薄荷的旁邊、先前種絲瓜的地方,用鏟子隨意掘了個坑,栽下一顆已經發芽的佛手瓜,期待今年能收穫夠多的龍鬚菜。在佛手瓜下方的土裡,似乎還有些枯掉的、先前絲瓜遺留下來的鬚根。經過翻攪,原本藏在土壤裡面的馬陸像被打擾似的不快的扭動著,先是捲成一圈,發覺沒有其他威脅以後,又慢慢伸直自己的身體,然後鑽進更深的土裡。他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會繼續將那些殘餘的植物組織分解掉,將養分還給泥土。在旁邊的土裡面,還有幾個死去的蝸牛所遺留下來的完整的殼,像一個個捲曲而深沉的夢境;夢中的他們是在很深的泥土裡睡著,身邊有蚯蚓,有安靜的馬陸,有酢醬草的種子,有薄荷在地下的走莖。在幾週以前,春天曾悄悄造訪過這個夢境,沒有驚醒任何蟲子或草,只在黑暗中留下一些訊息。

但馬陸知道,種子知道,薄荷的芽點也知道。

(請上臉書欣賞阿布更多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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