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同住在寢室裡的,有三位室友:一名人類,兩盆盆栽。人類室友本質也是植物性的,大部分在寢室的時間都待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靜的戴著耳機看電腦,有時自顧自的笑,有時候歪著頭就睡著,生活習慣與植物相仿。盆栽一盆是山蘇一盆是兔腳蕨,一日從花市抱回來的;我將他們吊在窗戶旁以避開直射陽光,每日灑點水,就此在寢室裡定居下來。蕨類們似乎很滿意這個潮濕台地上的陰暗寢室,山蘇不斷從芽點中心冒出嫩綠捲曲的葉子,幾個禮拜後就變得欣欣向榮,遠看是滿滿一盆或深或淺的綠色色塊。和恣意擴張的山蘇比起來,兔腳蕨顯得安靜多了,但也謹慎的從盆子裡伸出毛茸茸的肉質莖,探索著外面未知的環境。
我喜歡兔腳蕨初生的嫩葉,像一個問號,黑黑醜醜不起眼;當過幾天你再見到他時,問號已經舒展開來,向空中化作一隻托缽的手,葉間閃耀著陽光。你會幾乎以為那是一種禪的啟示,畢竟在理解世界的本質上,植物已經走得比我們還要遠很多。
偶爾有值班或連續假期的日子,多天忘了澆水,蕨類乾渴的葉尖開始出現焦黃;但幸好他們待我極為寬大,不記恨,在我用清水噴霧潤濕表土後,隔天又用翠綠的身影迎接我。
他們盡責的扮演一個很好的室內裝飾品,不為身邊的人類帶來麻煩,並隔著玻璃適度攫取一些陽光,用一種極緩慢的速度生長著。
精神科病房外有一處三角型的空地,美其名曰空中花園,其實是醫院某棟水泥建物灰撲撲的樓頂,經過整建後鋪上塑膠地面,裝了籃球架,在陽光美好的日子裡,權充讓住院個案們到戶外活動筋骨的休憩空間。
空中花園的四周搭建了花台與圍欄,醫院栽上羅漢松作為制式的綠美化。而整建之時不知是誰運來了大型的三層鐵架子擺在空地上,架上放了一些盆子,填了土,花花草草便暫時在這個離地十公尺的租界中,有了安居之處。剛播下的種子努力發芽,從室內移來的盆栽,則盡量適應環境變化。這之間折損的植物不勝其數,但偶爾也有存活下來的。例如已經站穩腳根、大剌剌的長成一棵小灌木的迷迭香;例如長在窄仄的盆子裡,每年秋冬仍能留下滿地心型落葉的菩提樹。
後來這些盆栽也成為職能治療師上課的好幫手之一。職能治療師設計了一些植物觀察、葉拓、甚至香草採集等課程,讓充斥著空調與人工照明的住院生活,多了些陽光,也多了些香氣。
空中花園的某處,有幾個盛了土的廢棄保麗龍箱。原本應該是有人拿來種植某些植物的,然而花枯土乾,幾次暴雨烈日的輪迴之後原本寄宿的主人再不復見,倒是長滿了茂密的酢醬草,也成為一種風景。
一日經過大賣場時,從沒有成功栽植經驗的我不知為何福至心靈,拿起了一包蘿蔔種子。15元,裝在鋁箔袋中,輕薄得幾乎沒有重量,但捏一捏,的確能感覺到有生命之類堅硬細碎的事物,藏在其中。
某日下班後借來小鏟子,幫廢棄保麗龍箱鬆土,施肥,撒上種子澆了水,然後任其聽天由命。但過幾天蘿蔔種子爭氣的長出了嫩綠的芽,令我有點驚喜,也有些汗顏。啊怎麼辦,我只是隨便把種子撒下去而已,竟真的長出來了。
那分明只是一些植物:不會呼喊,不懂親近,只是在角落裡用自己的根抓住一些土壤,光合作用,盡可能的生長,開花,時間到了自動枯萎。但不知為何,我卻對他們產生一種親密感,彷彿他們的生命出自我手,理當對他們負起一點責任。在這個缺乏灌溉的人造花園裡,我就是他們的神,他們生命的全部。住院醫師的工作相當忙碌,但那時每天都督促自己,無論下班多晚,都要記得推開厚重的鐵門,在傍晚昏暗的天空下,到花園裡去為那些蘿蔔們澆水。
蘿蔔葉茂盛到一定程度就停滯了,養分轉而往下肥美那埋在土裡的根部。看著綠莖下方日漸膨脹的蘿蔔頭,盤算該長得差不多了,便整株掘起,打算燉湯。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或許是土不夠深,挖出來卻都只有短短小小的一截;歷經辛勤的灌溉,收成了營養不良的蘿蔔數個,但意外獲得了三個月份、滿天的晚霞與夕陽。
自此我便無可救藥愛上種植。去大賣場會特意蒐集各類種子,實驗似的,在我那方侷限的田園裡,種下菠菜、空心菜、白蘿蔔和南瓜,但皆以失敗收場。唯一發芽並靠自己力量茁壯起來的,大概是那些油菜。油菜細細的種子發了芽,不巧遇到大雨,嫩芽倒在土裡很快就爛了,只剩幾株勉強撐著的油菜苗撐過了冬日的陰雨,在陽光短暫露臉的幾天內,迅速長大並開出了黃色的花,在風中招搖著。
然而好景不常,沒過多就便發現葉子被啃得坑坑洞洞,翻過來一看果真有已被油菜養得肥美的紋白蝶幼蟲在爬。當時百思不得其解,位在工業區旁,醫學中心水泥叢林內三層樓高的地方,怎麼會有蝴蝶或蛾飛過來產卵呢?後來才聽說那些昆蟲靠著本能,能飛數公里遠,只為了找到一朵合適的花。或許對牠們來說,我那種了幾株乾巴巴油菜的箱子如同都市裡的挪亞方舟,是歷代傳承在他們DNA記憶裡的豐饒大地吧。
或許我們的基因深處,也都刻印著一片田園。那裡有土地,有陽光與水,讓種子灑落以後能欣快生長;土地裡埋藏著我們所需要的一切,也接納著我們不要的一切。這可能是為什麼孩子們都喜歡觀察植物,看著綠豆躺在衛生紙上靜靜的泡著水變得白胖,撐破外頭被泡軟的硬殼後冒出嫩芽,過程堪比魔法。生命的魔法藏在每一顆最微小的種子裡,安靜的睡著,等待著在泥土裡釋放的一天。
但大部分我們這輩人的生命史,似乎已永久的離開了土地,漫步在空中;尤其在台北,誰家的地址寫起來不是幾號幾樓之幾?我們腳底踏著的不再是泥土,而是水泥柏油,是瓷磚是大理石板;出門有路,代步有車,土壤是需要開車大老遠去鄉下看的,稱之為「農家風情一日遊」。從我小時候開始,泥土就被認定是髒的,是危險的(在家長眼中,孩子手上的泥巴或許充滿著寄生蟲或細菌之類),是亟欲用水沖之、濕紙巾擦之而後快的。長大以後,土地不再是植物生長的地方了,而是一坪一坪的在資本市場裡賣;土地變成了鋼筋水泥大樓,變成車位,變成地契上共同持分的一個小到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虛幻數字(2.45坪之類),變成電線杆廣告紙上的近捷運大三房45坪每坪60萬有找,變成吾輩銀行本子裡多年的存款總額加上未來30年的漫長房貸。
仔細想想,在離地十公尺的三樓還能夠有個保麗龍箱大小的泥土能讓我隨意種植,已經是夠幸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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