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山《鐵魚的鰓》(3)

黃說:“我看你的發明如果能實現,卻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國里現在成立了不少高深學術的研究院,你何不也教他們注意一下你的理論,試驗試驗你的模型?”

“又來了!你想我是七十歲左右的人,還有愛出風頭的心思麽?許多自號為發明家的,今日招待報館記者,明日到學校演講,說得自己不曉得多麽有本領,愛迪生和愛因斯坦都不如他,把人聽膩了。主持研究院的多半是年輕的八分學者,對於事物不肯虛心,很輕易地給下斷語,而且他們好像還有‘幫’的組織,像青、紅幫似的,不同幫的也別妄生玄想。我平素最不喜歡與這班學幫中人來往,他們中間也沒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必把成績送去給他們審查,費了他們的精神來批評我幾句,我又覺得過意不去,也犯不上這樣做。”

黃看看時表,隨即站起來,說:“你老哥把世情看得太透徹,看來你的發明是沒有實現的機會了。”

“我也知道,但有什麽法子呢?這事個人也幫不了忙,不但要用錢很多,而且軍用的東西又是不能隨便制造的。我只希望我能活到國家感覺需要而信得過我的那一天來到。”


雷說著,黃已踏出廳門。他說:“再見吧,我也希望你有那一天。”


這位發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認識他的,常會誤會以為他是個犯神經病的,事實上已有人叫他做“戇雷”。他家里沒有什麽人,只有一個在馬尼剌當教員的守寡兒媳婦和一個在那里念書的孫子。自從十幾年前辭掉船塢的工作之后,每月的費用是兒媳婦供給。因為他自己要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經濟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讓島上。他雖是七十三四歲的人,身體倒還康健,除掉做輪子、安管子、打銅、銼鐵之外,沒別的嗜好,煙不抽,茶也不常喝。因為生存在兒媳婦的孝心上,

使他每每想著當時不該辭掉船塢的職務。假若再做過一年,他就可以得著一分長糧,最少也比吃兒媳婦的好。不過他並不十分懊悔,因為他辭工的時候正在那里大罷工的不久以前,愛國思想膨脹得到極高度,所以覺得到中國別處去等機會是很有意義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書籍,常常想把它們賣掉,可是沒人要。他的太太早過世了,家里只有一個老傭婦來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隨嫁婢,后來嫁出去,丈夫死了,無以為生,於是回來做工。她雖不受工資,在事實上是個管家,雷所用的錢都是從她手里要,這樣相依為活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黃去了以后,來喜把飯端出來,與他一同吃。吃著,他對來喜說:

“這兩天風聲很不好,穿履的 也許要進來,我們得檢點一下,萬一變亂臨頭,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來喜說:“不說是沒什麽要緊了麽?一般官眷都還沒走,大概不至於有什麽大亂吧。”

“官眷走動了沒有,我們怎麽會知道呢?告示與新聞所說的是絕對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過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訴你吧,現在當局的,許多是無勇無謀、貪權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瑭獻十六州,已經可以被人稱為愛國了。你念摸魚書和看殘唐五代的戲,當然記得石敬瑭怎樣獻地給人。”

“是,記得。”來喜點頭回答,“不過獻了十六州,石敬瑭還是做了皇帝!”

老頭子急了,他說:“真的,你就不懂什麽叫做歷史!不用多說了,明天把東西歸聚一下,等我寫信給少奶奶,說我們也許得往廣西走。”


吃過晚飯,他就從桌上把那潛艇的模型放在箱里,又忙著把別的小零件收拾起來。正在忙著的時候,來喜進來說:“姑爺,少奶奶這個月的家用還沒寄到,假如三兩天之內要起程,恐怕盤纏會不夠吧?”

“我們還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夠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時間不容人預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馬路上已經發現侵略者的戰車了。市民全然像在夢中被驚醒,個個都來不及收拾東西,見了船就下去。火頭到處起來,鐵路上沒人開車,弄得雷先生與來喜各抱著一點東西急急到河邊胡亂跳進一只船,那船並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們越來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沈下去了。好在水並不深,許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來喜再也不能浮上來了。她是由於空中的掃射喪的命或是做了龍宮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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