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梅內斯《小毛驢和我》·31~35章

三十一·魔鬼

忽然,傳來一陣單調、激烈而短促的蹄聲,特拉斯摩羅街的轉角處,湧起了一片雲霧般的塵埃,接著從裏面冒出一頭不堪入目的臟驢。過了一會兒,跟著出現了一批上氣不接下氣的孩子,搭拉著破褲子,露著黝黑的肚皮,在後面扔著棍棒和石塊。

這是一頭又瘦又老又黑的大驢——象一個教堂的總司鐸——瘦得連沒毛的皮都快包不住骨頭。它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露出一排連莢蠶豆似的大黃牙,擡頭猛叫。它竟然能有這麽大的力氣發出如此粗野而蒼老的嘶鳴……它是不是一頭走失的驢?你不認識嗎,小銀?它怎麽了?這樣狂奔猛竄,是從誰那兒逃出來的?

小銀一看見它,兩耳一下並作尖角;一會兒又一只朝上,一只向下,然後跑到我這邊來,想躲進路邊的壕溝,乘機逃走。就在這時候,那頭黑驢走到它的旁邊,蹭了它一下,碰歪了馱鞍,再朝它嗅嗅,轉頭對著修道院的圍墻大吼一聲,就沿特拉斯摩羅大街跑了下去……

……這一次,就象是在炎熱之中打了一個奇怪的寒顫——是小銀還是我?——許多事都搞得七顛八倒了;忽然,一片低矮壓頂的陰影象一塊黑布遮住了太陽,曲巷裏的空氣一瞬間凝固住,一種繁復密織的孤獨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在遙遠的虛幻之中好不容易才一點點地回到了現實。聽見了前面魚市上不斷交替錯雜的叫賣聲;剛到市場的賣魚人不斷地誇他們的比目魚、車扁魚、黃花魚、長帶魚、大嘴魚;鐘聲在告訴人們,早晨的布道在進行;還有磨刀人的哨子音……

小銀還在發抖,不時地望著我,眼睛裏帶著恐懼,不知為什麽只有我們倆象啞巴似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小銀,我想這恐怕不是一頭驢……”

小銀不聲不響地又顫抖了起來,抖得渾身簌簌地發響,憂郁而膽怯地又去望著下面的壕溝……

三十二、自由


一只全身發亮的小鳥,轉移了我原先投在路邊花叢上的目光;在濕潤的綠色的草坪上,它不斷地搧動著色彩斑駁的翅膀,不得脫身。我們慢慢地走近;我在前面,小銀跟在後面,在那兒有一個蔭涼的水槽,一群使壞的少年哥兒,張著一面網在捕鳥。這只可憐的囮鳥,痛楚地向上撲飛,不由自主地呼喚著天上的同伴。

這是一個明快、潔凈、藍色而透明的早晨。金色的海風輕拂著鄰近的松林,隨著樹梢的起伏搖曳,若即若離地送來陣陣婉囀裊繞的小鳥們的輕聲合唱。可憐這天真的音樂會,竟然離那些壞心眼的人這樣近!

我騎上小銀,一夾雙腿,急奔松林。到了松冠茂密的樹蔭下,我拍著手,又唱又叫,小銀被我帶得也叫了起來,不斷地發出粗猛的吼聲,回聲用一種像在一口大井下面深沈的嗡響在回應。於是,小鳥們都歡唱著轉到別的樹林裏去了。

小銀在那些少年哥兒們遠處的咒罵聲中,將它毛茸茸的頭摩頂著我的胸口,以此表達它那深厚的謝意,直至使我的胸口都感到了疼痛。

三十三、匈牙利人①


小銀,你看他們癱倒在地上,就像太陽下躺在人行道上的那些拖著尾巴的懶狗。

那個年輕的女人,像是一座塑像,絮絮拉拉的紫色綠色的破布之間,顯露出豐滿的古銅色的肉體,比鍋底還黑的雙手,拔著可以夠得著的幹草。一個亂發滿頭的女孩子,用木炭頭在墻上畫著一些淫穢的圖形。好哭的男孩,躺在那兒撒尿,像一座噴水池中的噴泉,全灑在自己的肚子上。男人和猴子,都在搔癢,一個邊嗬咕邊抓著自己蓬亂的頭發,一個在肋骨上來回地搔,就像在彈吉他。

有時候,那男人擡起身子,然後站起來走到街心,懶洋洋地敲起手鼓,向一個陽臺張望。年輕的女人經過男孩的身邊,挨他踢了一腳,然後一邊聲嘶力竭地潑罵,一邊用一種走調的聲音孤零零地唱了起來。猴子帶著比自己還重的鎖鏈,木然地翻了一個跟鬥,後來就動手到路邊土溝的石子中尋找小泥丸去了。

三點鐘……車站的班車沿新街向上開走了。太陽,只剩下太陽在照耀。

“小銀,這是阿馬羅美滿的一家……”

一個男人像一棵橡樹,只管自己搔癢;一個女人像一株葡萄藤,總是依躺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過是為了可以延續後代;還有一只在捉蚤子的猴子,是一個小小的並不可靠的世界,供給了他們一家的食糧……

——————————————

①指吉普賽人。

三十四、未婚妻


輕微的海風掠過紅色的土坡,吹上山丘的草地,像在無數白色小花之中飄進了一陣笑聲;然後又朝零亂的小松林籠罩上去,搖晃著膨脹起來,發出天藍的光彩。仿佛一面精細的風帆,也象金色玫瑰織的蜘蛛網……整個下午,海風都在吹拂,風和陽光,給心靈帶來了溫柔的安寧!

小銀馱著我,高興、輕快又安逸,簡直就像沒有分量。我們上起坡來也像在下坡一樣。在松林的盡頭和那海島模樣的景色之間,一條無色緞帶似的海面在閃閃發亮。那下面綠色草地上,有一些驢子在灌木叢裏活動。

在牲口行走的土路上,發生了一陣令人愉快的騷動。小銀突然豎起雙耳,盡量撐開鼻孔,一直彎到眼睛旁邊,露出了他那些豆莢似的大黃牙。它深深地嗅辨著四面的來風,不知有一種什麽濃郁的香氣沁進了它的心房。果然,看那邊,它面對著的另一個山丘上,映托在藍天上面的就是它的灰色文靜的未婚妻。一陣喇叭似的拖長而響亮的重唱,沖出了這清靜的時刻,然後再像一對雙生的瀑布,飛瀉而下。

我制止了可憐的小銀發自本能的殷勤;那山野的美麗未婚妻的一雙黑玉般的大眼,滿映著小銀的形象,懷著同樣的悲哀,看著它走過……這種妄然的神秘的交流,化作肉體的解脫的本能,象一個粗暴的輪子,在那些長春花上碾過!

小銀桀驁不馴地走著,不時地企圖返回,在它的碎步疾行中,似乎壓抑著一種無聲的怨言:

“怎麽能這祥,怎麽能這樣,怎麽能這樣……”

三十五、螞蝗


你停一下;那是什麽,小銀?你怎麽啦?

小銀的嘴在流血,嗆著,愈走愈慢。忽然,我全清楚了。早晨經過畢內特的泉水時,小銀在那兒喝過水。雖然它總是緊閉牙關在最幹凈的地方喝,一定準是有一條螞蝗吸在它的上顎或舌頭上了……

“停一下,夥計,讓我看看……”

修車的拉波索正從阿爾門德拉那兒下來,我拉住他幫忙,兩人一起試著將小銀的嘴分開,可是那嘴就像用羅馬的火山灰泥膠住的一樣。我懂了,很遺憾,可憐的小銀並不像我以為的那樣聰明……拉波索拿起一根粗棍將它一劈為四,力圖將一根小棍放進小銀的上下顎之間撬開它的嘴……真是一件艱難的工作。小銀沖天昂著頭,舉起前蹄站起來,又想逃走,又來回翻滾……最後,不知怎麽一來,棍子斜著插進了小銀的嘴。拉波索騎上它的背,用雙手猛拉棍子的一端,把小銀的嘴撬開。

呀!在那裏,有一條脹飽了的黑色的螞蝗。我用兩根葡萄藤做成一把鉗子,將它夾了出來……看上去,它就象一只紅赭石的布袋,也象是裝滿了暗紅色葡萄酒的一個皮囊;對著陽光看,又像是被一塊紅布激怒了的火雞臉上的一個肉團。為了不讓另外的驢子流更多的血,我就把它砍斷了投進小溪。小銀的血一下子就染紅了一個短暫的漩渦裏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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