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曼:威尼斯之死(3)

誰第一次坐上威尼斯的平底船,或者在長時期不坐以後再登上它,恐怕誰都免不了感到一陣瞬時的戰栗和神秘的激動吧?這是一種從吟詠民謠的時代起就一直傳下來的稀有交通工具,船身漆成一種特殊的黑色,世界上只有棺木才能同它相比——這就使人聯想起在船槳劃破水面濺濺作聲的深夜裏,有人會俏俏地幹著冒險勾當;它甚至還使人想到死亡,想到靈樞,想到陰慘慘的葬禮和默默無言的最後送別。人們可曾註意到,這種小船的座位,船裏這種漆得象棺木一樣的、連墊子也是黑油油的扶手椅,原來是世界上最柔軟、最奢華、同時也是最舒適的座位?當阿申巴赫在劃船人的下方坐下來時——他的行李整整齊齊地堆在對面的船頭上——他就意識到這一點。這時搖槳的船夫們還在吵吵鬧鬧地爭執,聲音粗呷,含糊不清,還作著威嚇性的手勢。但這座水城異乎尋常的寂靜,似乎把他們的聲音吸收、遊離,並且散播到海浪裏去了。港口這邊十分和暖。從炎熱地區吹來的風一陣陣地拂在他的臉上,溫涼宜人。我們的旅行者悠閑地靠在坐墊上,閉目養神,陶醉在無憂無慮的境界裏,這種境界對他來說是生平難得的,也是十分甜蜜的。乘船的時間是不會長的,他想;但願能長此耽著,永不離開!在船身輕微的顛簸中,他感到塵世的煩囂和吵吵嚷嚷的聲音似乎都已煙消雲散。

周圍是多麽靜啊!而且越來越靜。除了船槳拍打湖水的汩汩聲外,除了波浪在船頭上重濁的擊拍聲外,什麽都聽不見。船頭是黑色的,坡度很大,頂部象一支畫朝那樣矗立在水中。這時還可以聽到另一種聲音,這是一種話音,一種低語——這是劃船人斷斷續續地發出的喃喃自語,聲音似乎是從他揮動胳膊搖槳時進出來的。阿申巴赫擡頭一看,發覺他周圍的鹹水湖湖面越來越寬,船兒一直向大海劃去,不免有些吃驚。因此他不能認為萬事大吉,要實現他的願望,他還得花一番心思。

“你把我劃到汽船碼頭去,”他一面說,一面把身子稍稍轉向後面,劃船人的喃喃聲停止了。阿申巴赫沒有聽到回答。直楞楞地睨視著劃船人。這時對方站在他後面稍稍高出的甲板上,鉛灰色的天空下面赫然聳現著他的身影。這個人的容貌不惹人喜歡,甚至有些兇相,穿的是一件藍色水手式服裝,扣著一條黃色佩帶,戴的是一頂不象樣的草帽,草帽不很規矩地歪戴在頭上,帽辮已開始松散。從他的面相和塌鼻子下一抹淡黃色卷曲的胡須看來,他一點也不象意大利人。盡管他的體格不大魁梧,因而不能指望他的搖船本領特別高強,但他使勁地劃著,每打一次槳都施展出全身力氣。有時由於用力過度,他的嘴角翹向後面,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他皺起淡紅色的眉毛,用堅決的、幾乎是粗魯的語調兩眼朝天地沖著乘客說:

“您到海濱浴場去。”

阿申巴赫回答說:

“真是這樣。可是我乘這只船的目的,只是為了能擺渡到聖馬科去。我要在那邊乘小汽艇。”

“您不能乘小汽艇,先生。”

“為什麽不能?”

“因為小汽艇不能載行李。”

這倒是不錯的——阿申巴赫現在記起了。他一言不發。不過這個人這麽粗暴傲慢,不象他本國的習俗那樣對待外國人總是彬彬有禮,他可受不了。他接著說:

“這是我的事。也許我可以把行李寄存一下。你再搖回去。”

他不吭聲。船槳仍在潑潑地劃著水,水浪悶聲悶氣地拍著船頭。嘀咕又開始了:劃船人又在齒縫裏自言自語。

他該怎麽辦呢?我們這位旅客在水面上獨個兒與這個神秘莫測、一意孤行的人在一起,對如何實現自己的願望感到一籌莫展。如果他不象現在那麽激動,他該休息得多麽甜美啊!他本來不是巴望著在船裏能呆得久些,但願此景常在嗎?看來,最聰明的辦法莫過於聽其自然,而且這畢竟也是最舒坦的。他感到一陣倦怠,這似乎是座椅引起的;這是一種低低的、有黑墊子的扶手椅,他後面那位專橫的船老大搖起槳來,椅子就輕輕地向左右搖擺。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從阿申巴赫的腦海中閃過,也許我已落入一個歹徒之手,而要采取防衛行動卻又無能為力。更麻煩的似乎是這樣一種可能性:他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敲詐勒索。一種責任感或自尊心——也可說是要盡力防止此事發生的某種意念——促使他又一次振作精神。他問:

“你要多少船錢?”

劃船人的眼睛越過他的頭頂瞪著前方,口答說:

“反正您會付的。”

他頂著回答一句,語氣顯得相當強硬。阿申巴赫幹巴巴地說:

“要是你把我搖到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不付錢,一個子兒也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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