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即使在格雷厄姆·格林那樣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家眼裏,加勒比地區也帶有一種挽歌式的悲愴色彩,也就是勒維-斯特勞斯稱之為“悲哀的熱帶”的綿綿不絕的憂傷。勾 起他們的悲哀的是他們對待加勒比的黃昏、雨天、瘋長的草木和加勒比城市的虛榮攀比的態度,在那些城市裏,現代化建築的庸俗的復制品同矮小的房屋和狹窄的街 道形成強烈的反差。這種心態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悲哀和日落時的煩躁和遭了病害的椰子樹的黃葉一樣會傳染,但是英國、法國或者我們某些僑居海外的作家描寫這 種悲哀甚至病態心理時所用的方式有些不對頭,甚至是完全錯誤的。問題在於觀察的角度不對,對所觀察的人有所誤解。
這 些作家描寫了我們未完成的城市的抱負,它們的沒有實現的說教式的結局,但是加勒比城市可以在它對自己的規模感到滿意時停步不前,正如加勒比文化之不再發展 是因為它已經形成。決定它規模的不是遊客或者客居他鄉的人,而是它自己的居民和建築。對於那些說你還不是城市,說你沒有形成文化的人不妨這麽回答:我不是 你的城市,也不是你的文化。以後“熱帶的悲哀”可能會少一些。
在這 個 木筏似的領獎臺上可以聽到波濤拍岸般的掌聲,我們的風景,我們的歷史“終於”得到了承認。《終於》是最早描寫加勒比的書籍之一。作者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 旅行家查爾斯?金斯利。那本書是把安的列斯群島和風光和人物引進英國文學的早期作品之一。我沒有看過,但猜想它的調子是溫和的。安的列斯不能寫自己,只能 由別人,由特羅洛普,由帕特裏克,利弗莫爾來寫,筆調該是我試圖描寫費利西蒂村的慶典儀式時的筆調一模一樣,以一個富於同情心的、心曠神怡的外人身份來 寫,即使在費利西蒂村觀光消遣,仍舊置身事外。隱藏的東西是不能被人愛的。遊人不可能愛,因為愛是靜態,而旅遊則是動態。假如他回到他所愛的地方留下來, 他就不再是遊人,而處於專註的靜態之中,成為愛上地球上那個特定的地方的本地人。因此,不少人說他們“愛加勒比”時,是指有朝一日他們打算再來觀光,但永 遠不可能在那裏定居,這是遊人和觀光客常有的善意的侮辱。再好心的遊人也采取居高臨下的欣賞態度,浮光掠影地遊覽這些島嶼,看看它們的奇花異草,它們的貧 窮落後。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散文已經美化了它們。它們的旖旎風光給看過之後也就拋在腦後,正如假期一樣。
筆 名為聖瓊?佩斯的亞歷克西斯?聖勒日?勒日是第一位以詩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安的列斯群島人。他出生在瓜德羅普島,用法文寫作,幼年時代是在安的列斯群 島上的一個莊園裏度過的,他描寫自己作為一個條件優越的白種孩子的童年生活的詩歌,如《憶童年》、《贊歌》和以後的《仿效魯賓遜》,感情清新明澈,沒有一 個前人可以相比。像貿易風似的帶著鹽味的、終古常新的和風終於初次出現在書頁上,書頁翻動和棕櫚葉婆娑的聲息 “像咖啡香氣”似的裊裊升起。
加 勒比的才華註定是自相矛盾的。有人會說,贊揚佩斯就是贊揚古老的種植園制度、騎馬的監工、別墅的遊廊和溫血兒仆役、戴著白色軟木帽的白人的語言,就是贊揚 商人一等的詞藻和傲慢;偉大的作家往往也幹出試圖隱瞞自己出身的蠢事,即使佩斯否認他的出身,我們也不能否定他,正如不能否定非洲詩人艾梅?塞澤爾那樣。 這不是遷就,這是作為詩歌的帶有諷刺意味的領域的特色,因為當我清晨看到檳椰子樹拂動葉子時,我覺得它們是在朗誦佩斯的詩歌。
佩 斯緬懷他作為白種孩子的童年的、散發著芬芳和靈氣的詩歌和費利西蒂村棕色皮膚的小弓箭手身後的印度音樂,背景同是安的列斯天空下的檳椰樹,同樣使我感動。 我從那些詩歌和孩子的臉上感到了同樣昂揚的自豪。既然了解了安的列斯群島的歷史,這又有什麽奇怪?世界的歷史,我們指的當然是歐洲的歷史。是一部部落間互 相廝殺和人種凈化的紀錄。名不見經傳的島嶼終於有了自己的創作!棕櫚樹和清真寺的尖頂是安的列斯群島的驚嘆號。瓜德羅普的大椰子樹終於能背誦《贊歌》了。
後 來,在《征討》那首長詩裏,佩斯收集了一部假想的史詩的片斷,其中有邊境柵門齒輪的卡嗒聲,有寸草不生的旱谷,泛著泡沫、瘴氣升騰的湖泊,沙暴中裹緊頭巾 和大氅的騎手,這些情景和涼爽的加勒比早晨正好相反,一方面,費利西蒂村某個棕色皮膚的小弓箭手聽著旗幟招展的空地上傳來響亮的神聖的唱詞,看著有大象和 神猴參加的戰鬥場面的戲劇;另一方面,那個瓜德羅普島的白種孩子從長矛林立似的甘蔗田,從種植園的牛車和安的列斯天空仿佛古印地、阿拉伯書法的竹葉組成的 圖案裏收集他自己的史詩的片斷,看來兩者有很大的反差,性質卻沒有什麽不同。從《羅摩衍那》到《征討》,從瓜德羅普到特立尼達,到處可以看到破滅的非洲王 國、亞州的斷垣殘壁、敘利亞和黎巴嫩的遺跡的斷片,不是埋在地底,而是在我們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搏動。
一 個弱視的小孩朝著愛琴海一個水灣的平靜的水面用石片打水漂兒,那個普通的揮臂動作包含著《伊利昂紀》和《奧德修紀》的跳躍的詩句;另一個小孩在鄉村慶典射 竹箭,再有一個小孩在加勒比黎明時分聽著檳椰子樹葉的颯颯的進行曲,事隔幾千年,遠隔幾個群島,佩斯史詩的浩浩蕩蕩的遠征軍帶著部落神話的片斷就是從那個 聲音中開拔出發的。對於每一位詩人來說,世界上永遠是黎明。歷史是被遺忘的失眠之夜;歷史和對自然力的敬畏永遠是我們最早的發端,因為詩歌不管歷史如何發 展總是要愛上世界的。作家發現自己目擊一種初露端倪的文化的明朗的早晨一枝一葉地逐漸形成時會產生欣喜的力量,為自己適逢其時的好運慶幸,這正是人們,特 別是住在海邊的人們為什麽喜歡向初升的太陽頂禮膜拜的原因。然後“安的列斯” 那個名詞像瀲灩的水面那樣泛起漣漪,樹葉、棕櫚葉和禽鳥的聲息便成了一種清新的方言土語的聲音。僥幸的話,具有個人特色的詞匯,詩如其人的格律,溶入那聲 音之後,軀體便像一個行走的、蘇醒的島嶼似的活動起來。
清新的語言 和 清新的人民,這就是值得慶幸的祝福,也就是必須承擔的令人肅然起敬的責任。我站在這個領獎臺上是代表他們,如果不能代表他們的形象,至少代表了他們的名 義。同時也代表了他們交談時用的方言,正如那些名稱比英語更柔和、更青翠、更生機勃勃的樹木的葉子——月桂峽、海浪林、小船林——或者那些樹木所指的山谷 ——聖夏克窪地、麻邦崖、林海子、竹林——或者那些空曠的海灘——醉灣、窪地屋、天堂——這些名稱本身就是歌謠和故事,發音不用法語,而用土語。人們早晨 起身時可以聽到兩種語言,一種是樹木的語言,另一種是小學生用英語朗誦:
放眼四望,唯我獨尊,
我的權利無人和我相爭;
從中央到四西八方的海濱,
飛禽走獸都奉我為王君。
啊,孤寂!
哲人們在你臉上見過的千般嫵媚如今何在?
我寧肯身居憂患,受怕擔驚,
也不願做這個可怕地方的主宰。
在鄉村,一個名叫森杉的姑娘用同樣的格律,她在拍手頓足聲和自制的提琴、鑔鑔板和羊皮鼓的伴奏下唱道:
如果我對你說那使我痛苦,
你會說:“一點不錯。”
如果我對你說你刺傷了我的心,
你會說:“一點不錯。”
如 今的孩子們不再動輒玩愛的遊戲。日出並沒有因為日出而湮沒。歷史仍舊存在於安的列斯群島的地形地貌,存在於它的花草樹木。大海和中路航線上海難喪生的奴隸 們一起嘆息,為土著加勒比人、阿華克人和泰諾人(阿華克人(Aruac)是美洲哥倫比部的一個印第安人部落,泰諾人(Taino)是西印度群島的一個印弟 安人部落,兩者均已消亡)的慘遭屠殺而悲嘆,它流淌的鮮血染紅了基地上的銀苞菊,拍打沙灘的海浪抹不掉非洲的記憶和綠色監獄木欄似的甘蔗林,被招慕來的亞 洲勞工,費利西蒂的祖先,仍在那裏服役。
那是我童年時期觀察周圍所 得 的印象和初期寫詩的體會。出自工藝人之手的堅硬的桃花心木雕刻:臉型,沾有樹脂的人物,燒炭工人、帶著通常不起名字的黃狗、前臂抱著彎刀、站在路邊的男 人;他天沒亮就已起身、正要去高地農田幹活,由於拂曉的涼意添了一些衣服,高地的農田高他家有好幾英裏,但那是他自已的土地;還有早上掙紮著起身的漁民、 貨車馬夫,這些原先都是非洲的片斷,如今在島上生活適應、定型、紮下了根,他們像村葉一樣是文盲;他們不識字看書,只在書中被人描寫,但是他們如果有了足 夠的學識,也會創造出自己的文學。
然而我們的旅遊介紹小冊子把加勒 比 海描繪成一個遊泳池,合眾國伸出佛羅裏達那只腳浸在藍水裏晃動,海上島嶼像是浮動的充氣橡皮玩具,支起小傘的小木筏上擱著飲料朝她漂去。那些島嶼出於窮困 無奈才用這種方式來推銷自己;它們的本色蒙受著季節性的侵蝕,同樣的服務形象一再重復強調,以至島嶼和島嶼之間沒有區別可言,落得一個海洋生態遭到汙染、 地產交易由部長們操縱的前景,這一切只導致“快樂時光”的音樂和齜牙咧嘴的客套。對於觀光客來說,我們的人間天堂又是什麽?連續兩星期的大晴天,皮膚給曬 得像桃花心木那麽紅,戴草帽和穿花襯衫的本地民謠曲樂師沒完沒了地敲打“黃雀”和“香蕉船曲”的節奏。實際的地域要寬廣得多——超出了島嶼地圖標出的界限 ——那就是無邊無際的海洋和它的回憶。
整個安的列斯群島,每一個島嶼,都在竭力回憶往事;每一個心靈,每一部種族的傳記最終在遺忘和迷霧中消失。穿透迷霧的一束束陽光和突然出現在無際的彩虹。那就是安的列斯的想像的努力和辛勞,點點滴滴地用竹編框架重建它的神像。
自從阿華克以來的大屠殺是安的列斯厲史的遭到摧殘的根源,近似良性疫病的旅遊業會侵染所有那些島國,不是潛移默化,而是以感覺不到的高速度,直到每一塊巖石都被那些白色大鳥似的旅館的糞便和進步的強光和襲擊染成白色。
這 一切都將消失,民風古樸的山坳角落將蕩然無存,發展將把所有的藝術家變為人類學家或者民俗學者,在這之前,還有一些值得愛護的地方,一些不趕時髦的小山 谷,那裏淳樸的風氣還沒有被變化的危險所敗壞。不是使人發思古幽情的地方,而是像陽光一樣平凡單純的閉塞的神聖場所。我並不是誇大其詞,那些地方確實受到 了威脅,正如推土機前面的地頭,測量員皮尺前的海杏林和枯萎病前的山月桂那樣受封威脅。
最 後還有一個啟迪:蘇弗裏埃爾鎮外草木茂盛的山谷裏一座簡陋的石頭教堂,鎮上的房屋仿佛要給山林擠進一條褐色的河裏去了,陽光下的樹葉綠得滴油似的,一個無 足輕重的落後的地方如今卻受到了重視占我不想把這地方看成是神聖的,也不想賦予它什麽,甚至不想讓它留在記憶裏。穿著做禮拜罩袍的非洲兒童從普通的水泥臺 階上下來走進教堂,扶疏的香蕉葉閃閃發光,院子裏停著一輛卡車,老年婦女蹣跚地向門口走去。這裏應該繪制一幅真正的壁畫,不是什麽傑作,然而沒有地理和歷 史的限制,卻有真正的信仰。這一切會多麽迅速地消失!我們正被趕進我們希望是難以進入的地點,羊腸小徑盡頭的綠林深處,或者海邊的地頭,從那裏望到的不是 旅館,而是只無一人的長灘,遠處只有漁民們的像是一個大問號的炊煙。在土著居民眼裏,加勒比地區並不是一首田園詩。土著像樹木,像海杏林或者山月桂那樣從 土地汲取幹活的力量。它的農民和漁民不是供人憐憫或者攝影獵奇的;他們是流汗的樹,樹皮蒙上一層薄薄的鹽花,但是島上每天都有無根無柢的樹作為訴訟一方在 簽訂有利於承包人的契約,徹底毒害著海杏林和山月桂。有朝一日,當地的政府不僅會向樹林和海灣,也會問整個人民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那 些臉龐,那些容易墮落的天使,光滑的黑色皮膚和費利西蒂的亞洲兒童觀看《拉姆裏拉》時驚喜地睜得大大的白色眼球在這裏重現,兩種不同的宗教,兩個不同的大 陸,使人心裏充滿歡樂的痛楚。但是哪有不帶擔心的歡樂?我站在這個領獎臺上,全世界註意的是我而不是他們,我不免擔心自己有保持這些單純的歡樂不讓它遭到 侵犯的自私之嫌,這並不是因為歡樂的單純而是因為它的真實。它的真實性可以和佩斯在領受這一殊榮時相比,佩斯從檳椰子樹的颯颯聲裏聽到了他自己的小亞細亞 史詩的章句,就是想像力在其中徜徉的內心的亞細亞(如果說在我們整個民族的集體記憶之外還有想像力的話),它們的真實性也可以同費利西蒂村旗幟招展的空地 上朝天空射箭的小弓箭手的歡樂相比;我現在充滿感激之情的歡樂和帶有幸福感的擔心正像一個打開練習簿認認真真寫下眷戀我們的平凡狀況的詩章的孩子,詩章也 許能包含一個默默無聞的島嶼山頭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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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馬來西亞微電影實驗室 Micro Movie Lab on February 21, 2021 at 11:00pm 7 Comments 60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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