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詩歌是追求完美時流淌的汗水,但必須像塑像額頭的雨滴那麽清新,它把自然和大理石加以結合; 它同時列舉了過去和現在時態的動詞變化,如果把過去時態比作塑像,就可以把現在時態比作過去塑像額頭上的露珠或者雨滴。
湮沒的語言和個人的詞匯早已存在, 詩歌創作是挖掘和自我發現的過程。
就音調來說,個人的聲音是一種方言;它形成自己的腔調、自己的詞匯和抑揚頓挫,根本不理會官方的語言概念、奧齊曼狄亞斯的語言、圖書館和字典、法庭和批評家、教會、大學、政治信條和學院的措辭。
詩歌是脫離大陸的島嶼。
在我看來,我的群島上的方言如同塑像額頭的雨滴那般清新,不是在冷若冰霜的大理石上進行傳統雕琢時所流的汗水,而是令人眼目一新的元素,雨和鹽的凝聚。
被擄來和招募來的部族原先的語言遭到剝奪,便創造了他們自己的語言,移植並擴充了亞洲和非洲古老的史詩詞匯的片斷,似熱情奔放的節奏感卻是他們血液中固有的,不是奴役和契約所能抑制的,與此同時,一些名詞重新命名,另一些例如費利西蒂村或者什瓦澤爾之類的已知的名字得到了承認。
原先的語言像是橫渡海洋的霧氣那樣,由於路途遙遠,逐漸耗損湮滅,然而重新命名和尋求新的隱喻的過程正是詩人工作時每天一早就面臨的過程,他和荒島上的魯賓遜一樣必須自行制作他使用的工具,從需要和費利西蒂村汲取組合名詞,甚至需要給自 己重新命名。
遭到剝奪的人不得不回到那種使他自己也感到詫異的基本力量——他的心靈。失事船只般的碎木斷片、回聲、龐大的部族詞匯的一鱗半爪、遺忘大半的風俗,它們非但沒有衰退,反而十分強烈,這就是安的列斯群島閱歷的基礎。
它們經歷了中路航線(中路航線指從西非橫渡大西洋到西印度群島或美洲的、以前販運奴隸的航線)和《法特爾·羅扎克號》而殘存下來,當初那艘帆船把第一批印度契約勞工從馬德拉斯港運到費利西蒂的甘蔗田,運去了克倫威爾時期披鐐帶銬的囚犯、南歐猶太人、中國雜貨商和推著自行車販賣布頭的黎巴嫩商人。
他們來到這裏,這些人都來到加勒比海的一個城市,西班牙港,成了歷史的總和,特羅洛普筆下的“不存在的人民”。各種文字的商店招牌紛然雜陳,街道縱橫交錯的鬧市區,人種混雜,語言繁多,沒有歷史背景的沸騰的生活,像天國似的。這樣的一個城市在新世界就仿佛是天國。作家的天國。
我們都知道,每一種文化都是由城市組成的。
又是回到家鄉後的第一個早晨,不耐煩地盼望天明——前一天夜裏睡得很不踏實。早晨五點了,外面天還不亮,沒有必要拉開窗簾;接著,在突如其來的光線下看到奶油色墻壁、褐色屋頂的殖民時期建築式樣的警察局,周圍種著矮小的椰子樹,後面則是枝葉茂繁的喬木和高一些的椰子樹,一只鴿子撲著翅膀飛到屋檐下,一排曾經很時髦、如今雨漬斑駁的公寓房屋,通向警察局的小路清晨沒 有行人車輛。
這一切構成一片驚人的靜寂。我每到一個給我深刻印象的城市總有這種寧靜的感覺。
鮮花和山巒悠然自得,對它們的愛是意料中的事;第一個早晨使人困惑的是城市的建築。從美國的花花世界回到家鄉往往讓旅人覺得缺了些什麽,正如那些帶水跡的鋼筋水泥公寓房屋一樣有些遺憾。窗外不再有一覽無遺的景色,只 有林立的高樓一個試圖拔地而起、顯得誇張畸形的城市,正如從哥倫布市或者得梅因市同一個模子裏拓出來的美國城市的側影。權力的炫示,平淡無奇的布置,空調 開到最大限度,以至那些愛漂亮的秘書和經理競相穿上羊毛衫:寫字樓越是涼爽就越顯得重要,摹仿另一種氣候。向往甚至欣羨寒冷。
凝重的城中裏,陰沈嚴峻的冬天下午很短,白天像裹緊大衣的行人似的匆匆而過,房屋都像是窗口透出燈光的軍營,下雪的日子裏人們有宜身19 世紀俄羅斯小說的感覺,因為俄羅斯文學有冬季的氣息。
來到加勒比地區的遊人準有生活在一連串風光明信片裏的感覺。兩地的氣候是我們看了小說或明信片之後的印象形成的。在遊人眼裏,陽光不可能是凝重的。冬季給文學和生活增加了深度和陰沈,而在四季常夏的熱帶,連貧窮或詩歌似乎都不能深沈,因為周圍的自然界和 它的音樂一樣,是如此欣欣向榮、興高采烈(再說,貧窮在安的列斯群島是一種生活的詩歌,它既是生活狀態,也是想像力的狀態)。
以歡樂為基礎的文化註定是淺 薄的。可悲的是,加勒比地區為了推銷自己,鼓勵無所用心的歡樂和燦爛輝煌的空虛,非但成了避寒的去處,而且也成了逃避只有四季分明的文化才能產生的凝重感 的地方。
既然如此,就人民這個詞的真正意義來說,那裏怎麽會有人民呢?他們對季節一無所知,不懂得一年裏樹葉有雕零的時候,塔尖會在暴風雪中模糊不清,街道會一片雪白,整個城市會被大霧吞沒,也沒有坐在爐前沈思冥想的體會;對此相反的是,他們所在的地域同他們的音樂一樣,只有兩種重音節奏:熱與濕、晴與 雨、光與影、日與夜,他們受到不完全的格律的限制,不可能理解矛盾的微妙性和想像的復雜性。
只好聽其自然。我們無法改變輕蔑。
我 們的城市並不是公認的意義所指的城市,但是誰都沒有要求如此。它們決定自己的規模,特定的地方有它們自己的定義,使用的語言和誣蔑它們的人使用的一模一 樣,因此它們如今不是聖瓊·佩斯而是奈保爾緬懷的街道和院子以及和他的句子一樣短小精彩的小巷;不僅是那普那的喧鬧和熙攘而是 C.L.R.詹姆斯的《邊界彼方》的原型;不僅是卡羅尼平原上的費利西蒂村而是塞爾馮地區,島上的情況正是這樣:吉恩·里斯的老多米尼加島仍舊和她當初描 寫的一樣,塞澤爾筆下的馬丁尼克島;佩斯筆下的爪德羅普島,即便沒有了軟木帽和騾子,也依然故我;眼看一個地區的文學——用法、英、西班牙幾種帝國語言寫的文學——在一種並非派生的、並不羞怯的文化的黎明時期依次在一個個島嶼上像花瓣潔白堅實的雞蛋花似的結成蓓蕾、開出花朵,使人多麽欣喜,產生多麽得天獨 厚的感覺。
這不是挑釁性的吹噓,而是對不可避免的事物的單純的贊美:開花的季節一定會來到。
在西班牙港一個石頭都發燙的下午,小街給曬得眩眼,茂盛的菟絲子攀緣到了籬笆外面,街角上可以望到椰子樹和遠處朦朧的山嶺,叫人想起沃恩或者赫伯特的詩句 “棕櫚成蔭的城市”,或者想起聖盧西亞島卡斯特里斯一座木結構教堂裏信徒們歌唱“耶路撒冷,黃金的土地”時哈蒙德風琴的伴奏樂聲。
我很難把這種空虛看成是荒涼。
充滿安的列斯群島生活的是那種耐性,秘密在於不要問不該問的話,不能要求它抱有它所不感興趣的雄心壯志。遊客們把它看作冷漠、麻痹。有人說,這裏沒有什麽書,沒有劇院,沒有博物館,總之沒有什麽事可做。然而,一個人無書可看時就不得不陷入思索,如果他善於整理思路,就會產生記錄的要求,如果沒有記錄工具,最終不得不背誦,背誦是導致韻律便於整理記憶的過程。
書籍的匱乏也有好處,好處之一就是在鋪天蓋地的平庸之作面前得到解脫,因為如今的書籍創新的不 多,翻新的卻不少。城市造就了文化,我們這裏的城市無非是定期舉行集市的小鎮的放大而已,那麽理想的加勒比地區的城市應該是什麽模式呢?
城市周圍應該有交 通方便的鄉間和樹木蔥籠的郊區,後面能有遼闊的平原就更好了。
平原後面應該有秀麗的青山;前面則是湛藍的海洋。城市中心有高聳入雲的尖塔,周圍則是郁郁蔥 蔥的公園。天空要有成群結隊的、帶來美好回憶的鴿子飛過,城市的中心要有馬匹,對,馬匹,那些自從 19 世紀末期以來已往少見的拉著四輪馬車和戴禮帽的公民的牲口——想當初日出時分屋頂上方遠處涼爽的山巒裏霧氣裊裊升騰,女王草原公園的練馬場裏傳出憂傷的蹄 聲,如今已沒有這種情景了——在那理想的城市中心還應該有季節性的馬賽,讓市民們為這些19 世紀的動物的速度和神駿大喊大叫。城市的碼頭不應該有彌漫的煙霧和大多的震耳欲聾的機器,更重要的是,城市的人種應該是多樣的,足以代表世界各地—— 亞洲、地中海、歐洲、非洲的文化,它的人間百態應該比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更使人激動。市民們應該根據天性而不是根據傳統自由通婚,以至他們的後代會發現追 溯血統會越來越徒勞。那種城市不應該有太多的讓行人感到困難或危險的街道,它的商業區裏應該口音混雜,帶有古老語言的痕跡,下午五點鐘以應該靜下來,它的 碼頭星期日應該絕對闃無人跡。這就是我心目中的西班牙港,在商情和人情方面都合乎理想的城市,那裏的居民應該悠然自得而不是行色匆匆,也就是雅典成為文化 回響之前應有的模樣。
西班牙港最優美的建築是工匠手藝的理想的結晶, 不是鋼筋水泥和玻璃的大廈,而是巴羅克式的木工,每一件奇妙的設計看上去不像是實際的建築物,而更像是一幅建築物的晦澀的圖畫。城市後面是卡羅尼平原,公 路旁邊是村落、印度祈禱者的經幡和小販的水果攤,天上飛來的朱鹮像是飄拂的旗幟。照片上的貧窮!風光明信片上的悲哀!我不是在重建伊甸樂園!提起“安的列 斯群島”時,我指的是陽光、工作和生存的現實。我指的是鄉村小路邊的一座房屋,指的是加勒比海。海的氣息是生存的氣息,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希望的氣息。生 存是執著的勝利,當許許多多事物使詩歌這一行成為無用的時候,它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正是由於精神的執著——一種崇高的愚妄。那些事物可以用一個集合名詞 ——世界——來概括。如此說來,這就是安的列斯群島的可見的詩歌。是生存。如果你想了解人們看待這些島嶼時所懷的安慰憐憫的心情,不妨看看描繪安的列斯森 林以及它們特有的棕櫚樹、蕨類植物和瀑布的染色版圖。
它們像供教學用的植物園一般整齊,天空仿佛是一個玻璃櫥,下面是別處移栽來的、刻意布置的花草樹木, 供人漫步或者駕車觀賞。版畫家和地形測量員鐫刻這些景色時,支配他們的工具和鉛筆的是一種憐憫心情,給村落起“費利西蒂”這類帶有一絲諷刺意味的名字的也 正是這種憐憫心情。一個世紀以來,人們都從錯誤的角度,用錯誤的眼光來看待這個郁郁蔥蔥的地方。引起傷感的是這些圖畫,而不是熱帶地方本身。
這些描繪榨糖廠、碼頭和穿當地服裝的土著婦女的精致的版畫被看成是支配版畫家和日後的攝影家的歷史的一部分。
歷史能改變藝術家的觀點和手法,形成它自己的觀點;它出於對過去的緬懷可以重新起一些地名;它可以把耀眼的熱帶強光減弱成康拉德冷眼觀察的散文和特羅洛普遊記裏的傷感陰郁。遊客帶來了他們本身疾病的感染,他們的文章甚至把風光變成哀怨和自我蔑視。
從建築到音樂,每一種努力都給貶低為摹仿。
特羅洛普的作品裏就有這種概念,他認為既然歷史以成就為基礎,而安的列斯群島的歷史先天不足,後天又因一連串的屠殺、奴役和契約勞工而令人沮喪,因此文化的形成難以想像,那些敗落的港口和使人感到壓抑的帶有封建色彩的甘蔗種植園,根本創造不出什麽東西。
可是安的列斯群島的青山綠水和它的充滿活力、種族多樣的人民都不能茍同這個觀點。你走近一處瀑布就會不由自主地站停腳步聽它的轟響。如同勃羅德斯基所說,像馬一樣滯留在 19 世紀也許不是壞事,我們在安的列斯群島上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仍像是處於上一個世紀的節奏之中,和西印度群島的小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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