羨慕情緒與正義感

的確，同事的升職會讓您羨慕，但事後您了解到，他升職完全不是因為工作能力強，而是因為他娶了公司頭號客戶的女兒，那麽，您會怎麽想？同樣，您鄰居家的房子遠比您家的奢華，讓您羨慕得心裏直癢癢，但您後來發現，他們夫婦倆在幾個貧窮國家雇用廉價童工，那麽，您會有何感想？

在這些情況下，您的敵對性羨慕中會加入不滿，即一種近似憤怒的情緒，因為您發現眼下的情形有悖於自己的正義感。但是，所謂的“正義感”的界線有待商榷，因為我們常常傾向於用正義感去粉飾敵對性的羨慕情緒，以顯得更高尚。

正義感

弗洛伊德認為，正義感只是從羨慕與嫉妒轉化而成的一種社會性意識。在原始人部落中，富有的人帶著嫉妒之心看守著自己的財物，禁止貧窮的人接近；貧窮的人則懷著羨慕之心，一心想要獲取財富。當部落的群體生活難以維系時，眾人便通過商議，制定出了某種形式的平等和正義。

弗洛伊德的理論與靈長目學專家及進化派心理學家的說法驚人地相似。他們認為，人之所以具有道德意識（靈長類動物也是如此），是因為存在道德意識的族群比無道德觀念的族群更加井然有序，並且人丁更加興旺。互助及對財物的優化分配（最弱勢的群體也得到分配）能使社會生活中個體之間的攻擊性下降，並且帶動了整個族群的整體成功。自然選擇不僅僅體現在個體身上，也體現在群體上。

哲學家約翰·羅爾斯（John Rawls）在他的代表性著作《正義論》（Théoriede la justice）中用一整章的筆墨論述了羨慕情緒，並在敵對性羨慕和不滿之間作了區分。

大多數人或有意或無意地在不斷尋求著社會地位的提升，以享受上層社會階級的生活方式。如果社會可以提供這一提升所需的條件，那麽羨慕情緒將會保持在好勝性羨慕這一階段（於是人們的想法就會變成：“我也能擁有和都彭家一樣漂亮的房子！”），而這種羨慕在經濟

繁榮階段的民主社會裏占有主導地位。但是，如果社會規則使社會地位的提升障礙重重，甚至化為泡影，那麽羨慕情緒就很容易變成敵對性羨慕，從而漸漸演變出革命性的運動（例如：“燒了都彭家這群剝削者的房子！”）。約翰·羅爾斯揭露了保守派們使社會運動失去影響的把戲，稱他們只看到社會運動中弱勢群體的羨慕情緒的跡象。他把敵對性羨慕定義為惡劣情緒，而將對非正義情形的不滿視為有道德的正面情緒。此外，他還特別指出，（他筆下的）法律是保護公民自尊的最重要的手段。

然而，羅爾斯認為，對極致平等的訴求與惡性羨慕直接相關，其結果便是出現憑空而出的政治體系，且後者最終仍會變為不平等的體系。

事實上，人類不止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那些所謂的“正義衛士”的斷定，他們有權對眾人行使絕對權力，並且奇怪的是，他們憑借的都是“人類的極度平等”這一名義。一旦他們懷疑您有異議，就會迫不及待地置你於死地。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在作品《動物農場》（La Fermedes animaux）中以比喻的方式講述了俄國十月革命。書中有一段講到領頭的豬掌權後發表演講：“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的動物較之其他動物更為平等。”

威廉·博伊德的小說《非洲好人》（UnAnglaissouslestropiques）中，主人公摩根·利菲的羨慕之心值得回味。摩根是非洲某座犯罪率高發城市中英國高級專員公署的首席秘書，為人低調。一天，年輕而出色的達米爾興奮地來找他，告訴他自己和高級專員的女兒普麗西拉訂婚了。曾經深愛普麗西拉的摩根羨慕地望著達米爾。他竭力壓制著內心的狂怒，不由自主地反復思忖自己勝過達米爾的地方。

他（指達米爾）也不是特別聰明嘛！摩根翻看著達米爾個人檔案裏的大學成績單，驚奇地發現他的成績竟然比自己低。不過，達米爾讀的是牛津，摩根只進過米德蘭一間鋼筋水泥砌成的大學。他早已在布萊頓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是某個遠方親戚的遺產，而摩根只有母親曾住過的區區半棟小屋。他實習一開始就得到了外派的職位，可摩根在國王道邊上熱得讓人受不了的小辦公室裏熬了三年。達米爾的父母住在格魯斯特郡，父親是中校，但摩根的雙親住在菲爾薩姆附近的郊區，他父親以前在希思羅機場賣飲料……太不公平了。而現在，他還要娶普麗西拉！

在上述段落中，很難區分敵對性羨慕與不滿的情緒。事實上，達米爾自幼時起就享受的一切優待（牛津大學、他的職業道路、經濟的寬裕以及吸引普麗西拉的紳士魅力）都來自於他原本的社會背景：他生在了一個好人家。這樣的事情若從民主社會的價值體系來看的話，是相當不公平的，因為我們的社會中，個人的努力和辛勤工作才是獲得優勢與利益的途徑，而僅憑出身就擁有這一切是不公平的。更讓人氣憤的是，達米爾天生俊美高大、舉止優雅，而摩根卻相貌平平、身材矮小。

盡管如此，摩根還是成功地調整了自己的情緒：他超越了自己的羨慕情緒，他告訴自己，達米爾算是個善良單純的小夥子，一直都對自己很友善。摩根由此轉而產生了抑郁性羨慕。之後，為了排解這種情緒，他在政治和女人方面都展開了讓人啼笑皆非的追逐，而這也構成了這部出色的小說的故事主體。

若是換了其他的歷史背景，或將摩根的性格稍作修改，那麽上述如此不公平的情形可能會使摩根揭竿而起，投身政治運動，甚至成為運動的領袖。他的運動也可能是為了大眾的利益而發起的，比如在英國教育體系內提倡公平的社會。

藝術作品中的羨慕情緒

在米洛斯·福爾曼（MilosForman）導演的電影《莫紮特傳》（Amadeus）中，主人公安東尼奧·薩列裏是一位著名的音樂家，深受維也納宮廷器重。不幸的是，當他第一次聽到莫紮特演奏時，便清楚地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有著遠遠高於他的驚人天賦，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這太不公平了！他的內心受著羨慕的煎熬。看看他自己：薩列裏，一個立誌用音樂歌頌上帝榮耀的人，卻眼睜睜地看著神把天賦賜給了一個心態舉止都十分幼稚、一旦作曲便信手拈來的男孩（莫紮特的名字Amadeus為“神所愛的”之意）。整部電影中，薩列裏都沈浸在敵對性羨慕、抑郁性羨慕、崇拜敬佩和悔恨當中。

（真實的薩列裏：歷史上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薩列裏曾謀害莫紮特。雖然他本人並非天才，但他門下的學生卻包括了鼎鼎大名的李斯特、舒伯特和貝多芬。看看，現實並沒有那麽糟。）

《追憶逝水年華》的第六部《女逃亡者》中，年輕的主人公一邊用早餐一邊讀著《費加羅報》（Le Figaro）。突然，他驚喜地發現自己幾周前寄出的一篇文章被刊登了，而他之前根本沒抱什麽希望。接下來，他始終沒有收到中學同窗布洛克關於此事的來信，因為布洛克也是一個喜愛寫作的人。幾年後，布洛克也在《費加羅報》上發表了文章，終於有了和主人公“平起平坐”的地位。布洛克總算來信了，“原先驅使他佯裝不知道我發表了文章的嫉妒心隨之煙消雲散，仿佛壓在心頭的重物被掀去了，於是他跟我談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會希望聽到我用同樣的方式談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寫過一篇文章，’他說，‘不過當時我認為還是不和你提起為好，深怕引起你的不快，因為一個人不應該和朋友談他們遇到的丟面子的事，而在一種被稱為刺刀和聖水刷（指軍隊和教會——譯者註）、five o'clock以及聖水缸（指提供茶余飯後談資的反動無聊的報紙——譯者註）的報紙上寫文章當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

布洛克使用的是人們在羨慕之時經常采取的做法：貶低或嘲諷對方的優勢或獲得的好處。這一行為體現了貶損者的惡意和其挽回面子的企圖，同時也是他安慰、說服自己自身並沒有那麽差的一種做法。

赫胥黎的名著《美麗新世界》中描繪了一個不平等的社會：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社會階層，如α層、β層、γ層等，而這一分層的根據，就是他們先天基因決定的智商水平。為了把羨慕的情緒除去，人們發現了一個根本的解決方法：從嬰兒時起就在這些未來公民的睡夢中不斷重復這句話：“我很滿意做個β。α智商很高，但工作太累了！至於γ，他們就是一群傻瓜。”

羨慕的起源

想要在一個段落內概括勒內·吉拉爾（René Girard）的思想，絕對是自負的行為。但我們可以簡述，在他的著作《暴力與神聖》（La Violenceetle Sacré）中，他將羨慕定義為敬仰與模仿的結果。我們仰視的人想要什麽，我們也想要什麽，這種就是模仿性的欲求。隨後，暴力便會產生，因為想要同一件東西的人有許多。這時便需要制定規則，控制暴力。

不過，弗朗西斯科·阿爾貝羅尼在著作《羨慕之心》中舉出了兩個並不帶有模仿性欲求的羨慕事例：

有些敬仰是不帶羨慕的，比如粉絲對偶像的仰慕，或是球迷對某個足球隊的熱愛。偶像們的成功也會使粉絲和球迷們欣喜，卻不會引起後者敵對性的羨慕。

相反地，有些羨慕情緒是不帶有敬仰的：我們可能會瘋狂地羨慕一個我們看不起的人，例如，我們認為對手遠不及我們，但他通過不正當的手段贏得了最終的勝利。

最後，從進化派的角度來看，我們的欲望並不僅僅是通過模仿習得的，有些欲望是天生就有的，即便不存在競爭，也會縈繞我們。例如，一個男人和一個美女單獨待在一座無人島

上，那麽即使男人沒有競爭對手，他仍會對這個女人有欲求。

羨慕的作用

羨慕並不是基本情緒的一種，因為它並不存在代表性的面部表情。這無疑是因為，在人類進化的過程中，表達自己的羨慕情緒從來都沒有正面的效果。但它和其他情緒一樣，是不可或缺的，並且也是人類祖先留下的。

事實上，在一個小團體中，羨慕刺激人們想要享有最富裕的人已經擁有的地位和好處。這種渴望會增加人們繁衍後代的成功幾率：男人會有更多的食物和伴侶，女人則會找到地位更高的出色伴侶，以求受到保護。小小的羨慕也會使不少人免於一死，因為我們都已經了解，好勝性羨慕（典型想法：“我想讓部落裏的女孩們都喜歡我，並成為和酋長一樣的好獵手。”）在群體生活中比攻擊性羨慕更有益處（典型想法：“我要替代那個酋長，趁他不註意的時候打破他的頭。”）。在第一種情況下，部落就有了一名新的好獵手，可以為大家帶來更多的食物。第二種情況下，部落就會失去一名驍勇的戰士兼獵手（若兩人都受了致命傷，甚至會失去兩名獵手），由此就會讓部落在面對饑荒和鄰國的進攻時更加脆弱。然而，在第一種情形下，酋長自己可能會難以忍受最佳獵手頭銜易主，更受不了女人們的目光全都轉移到了年輕的英雄身上，從而決定以暴力的形式進行對抗。不過，羞恥的情緒——即害怕自己在集體中的身價降低——極可能會防止酋長犯下難以挽回的錯誤（但可能阻止不了他把挑戰者一頓痛毆）。這種“男性化”（我們避免使用“大男子主義”這個詞）的羨慕情緒在女性當中同樣存在。女人們會這樣盤算：“我要和這個狐貍精一樣，吸引這麽多男人的註意。”

如今，羨慕情緒的表現在職場中也會出現。亨利是一家大型信息技術公司的人力資源主管，他將讓我們一窺端倪。

在一家公司裏，羨慕情緒是業績的主要動力之一。銷售人員就是最好的例子，公司會定期比較並公布他們的業績，銷售業績最好的員工會被當眾嘉獎。因此，每個人都非常賣力，力圖超過其他人或保住自己第一名的位子。這就是羨慕情緒對公司的正面影響。然而，我同時也看到了許多負面影響：同事之間周而復始地產生不和；有人故意破壞一項方案，不讓其他人成功；上下級之間產生了暗中的羨慕情緒，等等。所以，公司的領導層有責任減少公司內部會引起羨慕和不滿的因素，並為薪金和升職制定盡可能清晰、公平的規則。啊，我差點兒忘了一個有關羨慕情緒的經典例子：當一個女性升職時，其他人就會說她是“睡上來的”，而這正好可以讓那些沒能升職的人把自己的敵對性羨慕（無法承認的）轉變為內心的不滿（正直的好行為）。

羨慕情緒也會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商業戰場上，且聽刑事辯護律師喬治的講述：

我剛踏進律師行業的時候，實在很難理解某些客戶的行為。我弄不明白，這些經驗豐富、身家不菲的商界翹楚為什麽還要暗中聯手，為了一點比起龐大資產簡直是蠅頭小利的收益去冒風險，還成天擔心被揭發？後來，我聽了他們的敘述，才明白原委。在大多數情況下，就是羨慕之心促使他們犯下這種錯誤。當他們看到一個賺錢的機會時，即使風險不小，他們還是會投入不少，因為他們受不了被別人搶先。到頭來，就算已經當上了首席執行官，他們還是沒法擺脫兒時在操場上玩耍的時候才會有的那些情緒。

我們同時也註意到，在這一同樣的羨慕情緒的驅使下，另有一些人在遵守法律的同時收獲頗豐，無論是在商界、體育界還是科技界都取得了輝煌，並帶領團隊創造了佳績。這些團隊中的升職機會和回報若是在公正的基礎上得到合理分配的話，就能避免內部出現羨慕的情緒，從而將增強團隊的凝聚力，眾人也會更加齊心協力。

所以，好勝性和敬仰性的羨慕都不是惡性情緒。相反，它會如針一樣刺激著我們超越自己，在某些時候成為我們的積極幫助。若我們原本就以努力和積極為先，那麽，它將不僅使我們自身得以提升，也會在我們尊重規則的前提下造福整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