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年根《海德格爾的沈默觀及其對敘事交流的啟示》(3)

第三,敘事空白不是沒有事件信息,而是信息被敘述者所壓制。真正的沈默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有話不說。話語中的沈默不是不存在要說的話,而是沒有將存在的,要說的話說出來。真正的沈默不是話語的虛無,而是話語的缺席。不是沒有,而是沒有出場。只有“揣著明白裝糊塗”才可以稱為難得糊塗,真的糊塗不能稱為難得糊塗。錢鍾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批評王漁洋道:


“漁洋天賦不厚,才力頗薄,乃遁而言神韻妙語,
以自掩飾。一吞半吐,撮摩虛空,往往並未悟入,已作點頭微笑,閉目猛省,出口無從,會心不遠之態。故余嘗謂漁洋詩病在誤解滄浪,而所以誤解滄浪,亦正為文飾才薄。將意在言外,認為言中不必有意;將弦外之音,認為弦上無音;將有話不說,認作無話可說。趙飴山《談龍錄》謂漁洋“一鱗一爪,不是真龍”。漁洋固亦真有龍而見首不見尾者,然大半則如王文祿《龍興慈記》載明太祖殺牛而留尾插地,以陷土中欺主人,實空無所有也。妙悟雲乎哉,妙手空空已耳”。[4]97


錢鍾書認為王士禛的詩歌並不像他詩論中所提倡的那樣講究神韻,其所謂的“神韻”只是無話可說的掩飾,而不是有話不說的空白,亦即只是為了故弄玄虛而有意制造的虛假敘事空白,將意在言外認作是言外無意,將弦外之音認作是弦外無音。換言之,言外無意而假裝有意;弦外無音而假裝有音;明明無話可說卻裝作有話不說。

錢先生更直接指出:“若詩自是文字之妙,非言無以寓言外之意;水月鏡花,固可見而不可捉,然必有此水而後月可印潭,有此鏡而後花能映影。”[4]100這段批評從反面表明,沒有敘事話語的依托就沒有敘事空白。有意思的是,美國作家海明威在這個問題上與錢鍾書提出了極為相似的看法。他在談到“冰山原則”時說,只有作者知道的才可以省略,因為作者不知道而造成的省略只會讓小說中留下漏洞,而不可能讓小說意義更豐厚。海明威更指出:


這一點也要記住。一個作家要是寫得清楚
明白,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是偽造。如果他用神秘化的手法來回避直接明白的敘述(完全不同於為取得某種效果只得打破句法、語法等所謂常規),那麽,這個作家要經過較長的時間才能被人識破他是一個偽造者,而其他出於同樣需要而苦惱的作家卻會贊揚他。真正的神秘主義不應當與創作上的無能混淆起來,無能的人在不該神秘的地方弄出神秘來,其實他所需要的只是弄虛作假,為的是掩蓋知識的貧乏,或者掩蓋他沒有能力敘述清楚。神秘主義包含一種神秘的東西,和許多種神秘的東西;但無能並不是一種神秘;過火的報刊文字插進一點虛假的史詩性的東西成不了文學。也要記住這一點:一切蹩腳的作家都喜歡史詩式的寫法。[5]

海明威對某些沒有能力敘述而故作神秘的作家提出了批評,並指出這種故作深沈終究會被讀者所識破。當然,海明威和錢鍾書先生的鑒賞力不是一般敘事接受者可以媲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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