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寧《阿爾謝尼耶夫的一生》(2.3)

  十四

  這天晚上,我除了惘然若失和困惑莫解之外,沒有任何感覺。哥哥剛一押走,父母也都走了……,此後,我久久地熬受這新的心靈上的病痛。

  父親不知為什麼在第二天早晨就同母親走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陽光燦爛,象我們家鄉十月份常有的天氣那樣。只是在城裏,凜冽的北風吹得冰肌刺骨。一切東西都顯得特別明凈,寬敞。無論是大街小巷,或是空曠的郊外,都好象完全失去了空氣一樣。一明朗的天空上,飄浮著白煙似的浮示,自雲之間不時閃出一絲強烈的綠光……我把父母送到寺院和城堡跟前,這兒有一條公路通向田野,路面已結了薄冰。硬得有如石塊一樣。田野那邊。一片蕭索冷落。只因為有了陽光和雲影,它才顯得有些光彩斑駁。馬車就在這裏停下來。當我們收擡停當。準備啟程的時候,太陽已經老高了。雖然它不時從雲間探首窺望,耀眼的光芒卻不怎麼暖人,待我們出城來到田間,北風可吹得叫人難受,以至坐在趕馬車座上的車夫,也不得不彎下頭來。父親穿著皮襖,戴著冬季的皮帽,胡須吹得滿臉飄揚,直撲到眼睛,害得他眼裏冒起金星,淚水直流。我從車上下來,母親又辛酸地哭了,她那灰色的風帽貼到我的臉上,父親呢。只在我身上匆匆地劃了十字。用凍僵的手放到我的嘴唇上,然後沖馬車夫的背後喊了一聲:

  “走吧!

  車蓬半支的馬車頓時轟隆一響,那匹強壯的栗色轅馬仰起頭來,搖動了軛下的小鈴鐺,那兩匹棗紅色的拉邊套的馬立刻蹺起了屁股,步伐整齊地跑起來。我久久地站在公路上,目送著這個車蓬,看著滾動的後輪,看著毛茸茸的轅馬的蹄子,它們在車身下的輪子之間飛舞著,看著拉邊套的馬的鐵掌,它們在車子兩側高高地、輕巧地奔跑著。我久久地聽著逐漸遠離的軛下的哭泣聲,心中十分痛苦。我穿著一件薄大衣,寒風刺骨,只好縮起兩肩,抵禦寒冷,想著昨夜父親在貴族旅館吃飯時,一邊給自己斟黑啤酒,一邊說的那番話:

  “這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他肯定地說:“有什麼了不得的!唉,讓他們逮走吧,也許還要送到西伯利亞去,送吧,他們會送去的。現在送到那邊去的人還少麼,我問你們,托波爾斯克①有什麼地方比葉列茨、沃龍涅日差些呢?簡直是胡扯,雞毛蒜皮的事!正如古洪·紮頓斯基所說,壞事會過去,好事也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想起這番話,不但不感到輕松一些,反而更加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胡謅,但這種胡謅畢竟是我的生活,為什麼我會感到這種生活完全不是為了胡謅,不是為了讓一切都成為過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呢?一切都是雞毛蒜皮的事,——可是,哥哥逮走了,我仿佛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虛,變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龐然大物。我現在生活其中感到如此憂郁和孤獨,仿佛我已經脫離了這個世界似的、其實我是多麼需要同它在一起,熱愛並高興在其中生活啊!當我愛著(而且我一向都愛)那個可愛而又可憐的“社會主義者”的時候,他昨天竟然成了一個囚犯,只穿著一件灰色的上衣,披著貉皮皮襖,坐在火車站裏,等別人把他帶走,被人剝奪了自由和幸福,被迫同我們,同整個日常生活訣別,這怎麼說是雞毛蒜皮的事呢?世界上一切看來都依然如故,大家都象往常一樣自由和幸福,唯獨他一個人失去自由,處於不幸之中。你瞧,現在那只溫順的。憂心仲忡的紅毛小狗被凜冽的寒風驅趕著,膽怯地側著身子,沿著公路往城裏跑,然而他已經不在了,他現在在某一個地方,在一望無際的南方的荒野,在兩個武裝的憲兵監視下,坐在一輛士兵車廂的緊鎖著的包廂裏,被押到哈爾科夫。現在那座黃色的監獄。平靜地對著太陽,鐵窗望著公路那邊的寺院。這座監獄,就象在哈爾科夫等著他的那座監獄一樣,奇形怪狀,十分可怕。昨天,他還在這座監獄裏蹲了幾個鐘頭,而今天,他就不在了,只留下他的一點悲哀的痕跡。現在,寺院齒形高墻的後面,大教堂的圓頂奇異地泛出暗綠色的光,古墳上的樹枝黑壓壓的一片,但他已經看不到這美景了,不能同我共享欣賞這美景的快樂……在寺院緊閉的大門上。兩扇門扉上畫著兩個全身高大的聖徒,他們瘦骨嶙峋,面無血色,猙獰可怕!肩上披著圍巾,神情憂郁,手中拿著一疊古代手寫文本,拖展到地。他們這樣站了多少年月,他們離開人間又有多少世紀?一切都將過去,一切都正在過去,時間一到,、我們無論是我,父親。母親或哥哥都不會留在人間。可是這些古俄羅斯的長老卻還拿著神明的手寫文本依舊冷淡和憂傷地站在大門上……我站在大門口脫下帽子,嚼著眼淚,開始劃十字。我更明顯地感覺到,我愈來愈憐惜自己和哥哥,就是說,我愈來愈愛自己、哥哥和父母了,所以,我熱誠地祈求這些聖徒幫助我們。因為,在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上,無論怎麼令人痛苦,叫人發愁,它總還是美麗的,我仍然熱切希望做一個幸福的人,希望相互敬愛……

  我往回走,常常停下來,轉身瞭望。風好象愈來愈大,愈來愈冷,但是太陽已高高升起,光芒萬丈。自天是愉快的,它要求生活,要求歡樂。在這秋色明媚的碧空上,漂浮著幾朵美麗的淡紫色的大塊雲彩,它們掠過城市,跨過空曠的謝普納廣場,飛過神聖不可侵犯的肅穆的寺院,超過寺院的高墻、墳地的小樹叢和金碧輝煌的大教堂的尖頂,並在那無邊的綠油油的草原上空盤旋。草原的北邊,蜿蜒著一條公路。周圍一切都顯得明亮,五彩繽紛。在所有的景物上,常有空中的雲煙的暗影掠過,取代了陽光。這些雲影步履輕盈,千姿百態,美妙如畫。我站下來凝望,慢慢地向前走……這一天我什麼地方沒有去過啊?!

  我環遊了全市。沿契爾納亞——斯洛波達一帶漫步,從謝普納廣場直下到皮革工廠。我走過一道從古時候起就已坍塌了一半的石拱橋,橫跨過一條臭水溝,溝裏堆滿了腐爛的棕褐色的獸皮。我登上對面山上的一座女修道院,它四壁壘白,在陽光下熠熠發光。一個年輕的修女從籬笆門走出來,穿著一雙粗布鞋,一身粗布黑衣,但她窈窕的身段,清秀的面容,美如古代俄羅斯的聖女,使我大吃一驚,呆若木雞……我站在城裏大教堂後邊的懸崖上,俯瞰沿河兩岸丘陵上的那些平房,看著腐朽了的木板房頂,看著裏面十分骯臟的篷門篳戶,心裏一直想著人間的生活,想著一切正要消逝,但又將重演,想著大概三百年前這兒也有過同樣的黑黝黝的木板房頂,有過這些堆積在荒野和土丘上的垃圾。後來,我在冥想中看見父母,他們正在明亮的曠野上乘著三駕馬車奔馳,看見巴圖林諾,這兒曾是那樣平靜、親切,現在當然已經非常憂郁了。但是,它畢竟還有說不出的可愛,使人愉快。我看見了哥哥尼古拉和黑眼睛的十歲的奧麗婭,看見我同她朝思暮想的那棵在大廳窗前的羅漢松,看見一片稱色蕭瑟的花園,刺骨的寒風和夕陽。我整個心魂都傾泄到那邊了、但在這一切沈思和感覺當中,老是牽掛著我的哥哥。我望著河水,它從容地漾起灰色的鱗波,沖向黃土峭壁上,然後轉身往南,消失在遠方。我又想到,就是在貝琴涅戈人②居住的時代,這條河水也在同樣地奔流。但我竭力不看紮列專耶,不看在它附近的火車站,因為昨天傍晚正是從這個火車站把我哥哥帶走的。我不去聽那火車頭的哀求的叫聲,雖然它在寒冷的夜空中不時地從那邊透過風傳到這裏……在這奇異的一天中。我所看見的和經歷的一切,特別是我想到那個從修道院的籬笆門出來的修女而引起的贊嘆,竟同哥哥的事情攪在一起,這是多麼令人難受啊!

  為了拯救哥哥,母親這時向上帝祈禱,許願,終生齋戒,她對此一生嚴格履行,直至瞑目。上帝不僅饒恕,而且還褒獎了她:一年後,哥哥被釋放,遣回巴圖林諾,受“警察監視”三年,這使母親十分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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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波爾斯克是西伯利亞的一個城鎮。

  ①貝琴涅戈人是東南歐突厥語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十五

  一年之後,我也自由了。我放棄了中學,回到父母家中。毫無疑問,我在那裏將會遇到有生以來最令人驚異的日子。

  這已經是少年時代的開始了。這個時期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異常美好的,而對我來說,由於我的某些特點,那就顯得奇妙。譬如,我的視野已能看到普利葉的七顆星了①,可以聽到晚上一俄裏遠土撥鼠在用間發出的吱吱聲,可以聞到鈴蘭或者古書的氣味而心醉魂迷……

  這個時期我的生活不僅在外表上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且我的整個身心也發生了突然的和良好的轉變,在各個方面都已經完全發育成熟了。

  樹木在春天開花時期是異常美麗的。如果這春天是和睦和幸福的話,那麼這個時期該是多麼美啊!那時,不露形跡和不斷進行的一切都會顯現出來,都會變成可以看得見的、特別奇妙的東西。你在一個清晨看一眼樹木,就會為它在一夜之間爆出許多嫩芽而感到奇異。再過一個時期,那些嫩芽突然綻開了,無數鮮艷的綠葉煞時鋪滿了黑黝黝的縱橫交錯的枝頭。而初次露面的烏雲正在那邊移動著,第一聲春雷震響了,降下了第一場溫暖的春雨。於是又出現了奇跡,樹木同它昨日光禿禿的身段相比,已變得蘢蔥、華麗,枝杈梢梢,其葉菁菁,濃郁而勁挺,顯出一副青春健美的姿色,簡直使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也有點與此類似。對我來說,那些富有魅力的日子已經來到了。

  當幽谷已是春色似錦,

  鴻鵠在空中籲籲長鳴,

  在靜寂中閃爍的湖邊,

  我的繆斯就開始出現……

  無論是法政學院的花園還是裏村的湖泊與天鵝,我這個“庸碌無為的父輩”的後裔,一沒有任何緣分能得到這些東西,但那偉大而神奇的“全部生活印象”的新穎和歡樂,在一個少年看來總是神秘的幽谷,在靜寂中閃爍的湖水,同繆斯終生難忘的、可憐而又笨拙的初次會見,——這一切我都曾有過。用普希金的話說,我生活在其中的“花蕾綻開”的東西,遠不象皇村的公園,但普希金當時描寫皇村的詩句,卻使我感到異常親切,令我陶醉!那些鴻鵠的長鳴,有時是這麼熱誠地召喚我的心。這充塞著我心靈的意境,普希金的詩句是怎樣栩栩如生地道出了它的精微!究竟是什麼力量才獲得了這些詩句,難道其中沒有什麼差別的嗎?我怎麼連一句同樣的話也不能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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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利葉是古希臘神話中巨人阿特拉斯的七個女兒的總稱,她們化為鴿子飛上天空,變成七顆星。

  十六

  所有人的命運都是巧合的,都取決於機緣和周圍的環境……我少年時代的命運就是如此,它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正如古詩中所說:

  我亦遊罷歸故鄉,

  茫茫四野草深長,

  生活如常人如舊,

  心間歡樂殊未央。

  為什麼我要回到這個家?為什麼我要離開中學?如果我的少年時代是真正的少年時代,如果我的生活已完全定型的話,那不是不會發生這個乍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了嗎?

  父親有時說,我突然輟學是荒唐的,理由是完全不可容忍的,照他愛用的話說,只不過是出於“貴族的任性”,他罵我是個性格乖戾的花花公子,並且埋怨自己縱容我的任性。但他也講另一番話(他的意見總是極其矛盾的),說我的行為完全“合乎邏輯”(這個詞他用得非常恰當和講究),說我這樣做是出於天性的要求。

  “不,”他說,“阿列克謝的誌向不在於當文職人員,不在於當官做老爺,不在於經營生產,而在於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況且,天保佑,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要經營的了。誰知道,也許他將來會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吧?……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促使我反對那種刻板的學習:一是“任性”,這種特質在古代羅斯時期就已經存在了,而且遠非只有貴族才有,在我的血液中也是不少的,二是我繼承了父親的脾性;三是我“從事心靈與生活的詩歌創作”的誌向,這個誌向早在那個時期就已經明確下來了,最後是發生了一個偶然的情況,即哥哥沒有被送到西伯利亞,而是送回巴圖林喏。

  我在中學的最後一年,不知怎的一下子壯實起來,發育成熟了。以前我認為自己身上最多的是母親的特點,但此時迅速地發展起來的卻是父親的特性:他的健旺的生命力,對境遇和感情的抵抗力(他也是多愁善感的,不過總能不知不覺地及時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無意識的堅韌精神以及任性的脾氣。哥哥的事情,當時使我們全家感到害怕,其實是無關緊要的。雖說我不能立刻阻白為什麼要害怕,但我畢竟還是感受到了,這件事甚至促使我成熟並激發我的力量。我開始感到,父親的話是對的,他說過,“不能象垂柳一樣生活”,“生活終究是最美好的東西”,盡管他說這些話有時是醉意三分,但我當時已經清楚地看到,生活中確有一件令人神往的非常美的東西——文藝創作。所以我心裏早已決定,無論如何只讀到五年級,此後就永遠同中學訣別,回到巴圖林諾,要成為“第二個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茹柯夫斯基①,巴拉廷斯基②。對於這一些大詩人,我早已感到自己同他們有著血緣關系。看來,就是從我了解他們的最初的時候起,我看到他們的肖像,就象看到世代相傳的家族的肖像一樣。

  這一個冬天,我竭力過一種勤勉的、朝氣勃勃的生活,到春天我就不需要那麼費勁了。毫無疑問,經過這一冬,我身上有了明顯的變化,這主要是身體發育了,就象所有少年身上突然發生的情況一樣、臉上忽然長出了茸毛,手腳變粗了。謝天謝地,即使是那個時候。我無論哪一方面也沒有出現粗野,只不過茸毛變成了金黃色,眼睛更加發藍,臉上的輪廓開始定型,仿佛塗上一層薄薄的、健美的、曬黑的顏色。所以,我應付考試完全不象以前那樣。我成天埋頭讀書,欣賞自己的不知疲倦和儀表整潔,很愉快地感到一切都年輕,健康,清潔,有時也覺得考試好象是去過熱情洋溢的禮拜,去做齋戒祈禱,去做懺悔和受聖餐一樣。我到三、四點鐘睡覺,早上起來還是十分輕快,洗漱穿衣都特別認真,祈禱時也一片虔誠,相信上帝哪怕在上動詞過去短形體語法課時也一定會來幫助我。離家時我心情平靜,常常把著昨天獲得的一切和今天一定要全部提交的東西。當這一考驗順利結束,等著我的是另一種歡樂:父母親這一次誰都不會來接我回巴圖林諾了,他們象對待一個成年人一樣,只給我派來一乘雙套馬的四輪馬車,駕車的是一個愛笑的年輕工人,他在路上很快就成為我的知心的朋友。巴圖林諾是一個相當富裕的大村莊,共有三個地主的莊園,都埋藏在寬大的花園裏,周圍有好幾個池塘、廣闊的牧場。現在四處百花盛開,一片蔥綠。我突然感覺到,我已充分地理解了這種幸福的美,樹木綠蔭的華麗與鮮艷,池水的晶瑩,夜鶯和青蛙象年輕人一樣的淘氣……

  尼古拉哥哥的性格在我們當中是最冷靜的,但他也終於因無事可做而不耐煩了。夏天他就結了婚,娶了一個德國人的女兒為妻,這個德國人是在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村裏管理官家田產的。我認為,這次婚禮和由她把我們整個夏天變成的喜慶的日子,以及後來家中出現這一位年輕的婦女,都促進了我的發育。

  不久,格奧爾基哥哥突然來到巴圖林諾。這是一個六月的傍晚,院中洋溢著逐漸變涼的青草的氣息,我們這座帶有木圓柱和高房頂的古老的房屋(正浸沈在黃昏幽思的美色之中,宛如在一幅世外桃源的古畫裏一樣。此時大家都坐在花園的陽臺上喝茶,我沿著庭院漫步走到馬廄,為自己給一匹馬套上鞍子,正準備往大路上去遊玩,忽然在我們鄉村的大門口,發生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來了一輛城市的馬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哥哥那到熟悉的。但同時又是完全陌生的面孔,當時這副面孔裏露出來的囚犯的格外蒼白使我大吃一驚……

  這是我家生活中最幸福的一個傍晚,也是和平與安寧的開端,在我家散盡之前,這最後一次的和平與安寧降臨我家整整有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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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瓦西裏·安德烈耶維奇·茹柯夫斯基(1783—1852),俄國傑出的詩人。

  ②葉甫蓋尼·阿布拉莫維奇·巴拉廷斯基(1800一1844),俄國詩人。

  十七

  那年春上,我懷著少年的感情回到巴圖林諾。整個夏天,我差不多都同尼古拉哥哥友好地一起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村去看望他的未婚妻,分享他們的良辰美景。黃昏前駕著三套馬車在茂密的麥田中間的小道上任意馳騁,諦聽遠方鋪滿花草的白樺叢中布谷鳥的啼鳴,觀賞西方金色天空上奇形怪狀的雲彩,呼吸鄉村傍晚時分的混雜的氣息——農家、花園、河水、釀酒廠和管理人家中準備晚餐的飯菜的氣味,同時還欣賞管理人的小女兒們為我們彈奏的五弦琴,這琴聲音色刺耳,但十分動人。管理人家中的墻上還掛著維斯特法爾①的風景畫,小桌子上放著大束深紅色的牡丹花。我們在這個家中感到一切都很愜意,主人按德國的習俗,殷勤地招待我們。那個身材高大、有點消瘦的姑娘,雖不很美,卻十分可愛,她對我們愈來愈親熱了,眼看就要成為我們家中的成員,她對我已經用“你我”相稱了……

  我還不能充當儐相,但要我擔任婚禮上牽紗兒童的角色也不適宜。當時我穿著一身閃亮的新制服,戴著白手套,眼睛亮晶晶,頭上抹了香油。我給她穿著絲光襪的腳套上白緞子軟鞋②,然後同她一起坐上套著兩匹強健灰馬的轎式馬車,到茲納敏尼耶去。當天大雨滂淪,馬匹奔馳著,藍黑色的汙泥四處飛濺,路邊密密麻麻的黑麥,吃多了過分的雨水,把濡濕灰綠的麥穗倒在路上,低矮的太陽常常透過金色的豪雨射出光芒,據說,這是祝姻緣美滿。馬車的玻璃窗已經撐起,布滿了雨淚,象寶石一樣閃閃發光。車廂裏十分擁擠,由於新娘的香氣,更由於她一身裹著華麗雪白的禮服,我高興得喘不過氣來。我手中笨拙地拿著一個披著金色新袈裟的聖像(這是用來給她祝福的),一凝望著她那淚汪汪的眼睛……在教堂舉行婚禮的時候,一我第一次感到在這愉快的儀式上有一種奇異的、古舊的東西。在一個鄉村的教堂裏,這種儀式特別講究。教堂裏燃起一座校形吊燈架,雖是寒酸,一但還隆重,那個鄉村牧師大聲地歡呼著,盡管聲調很不和諧。對著傍晚的碧空敞開的大門口,擠著一群歡天喜地的婆娘和少女……就在此時,格奧爾基哥哥的突然到來,更促使我們家充滿青春的活力,增添了一種新的、仿佛是幸福的因素。我們全家人都團聚了,而且諸事如意,此時想要我回到中學去,那簡直是荒唐的。

  秋天我回到城裏,又開始上學了,但各門功課我都只瀏覽一下,而且經常不回答老師的問題。他們懷著惡意,又客氣義泰然地聽著我借口頭痛的胡謅,從而幸災樂禍地給我打上一分。我為了消磨時間,到城裏和郊區去遊蕩,到紮列契耶的火車站去迎送各趟列車,在來往旅客的擁擠與忙亂中,我非常羨慕那些拖著大量行李,匆匆忙忙地奔上“遠途”車廂坐下來的人,當那個身材魁偉、穿著長制服的看門人走到大廳中央。用宏亮的、莊嚴的低音宣布哪列火車到什麼地方去的時候,我完全發呆了,只聽得他沿路拉長聲音叫喊著,聲調威嚴但又悲傷……這樣我一直熬到聖誕節。我得到假期,就拚命跑回家,花了五分鐘時間收拾,然後同羅斯托夫采夫一家和格列波奇卡匆匆告別(格列波奇卡還要等鄉下派馬車來接,而我要沿鐵路走,路過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接著我提起皮箱。跑到街上,遇到一乘凍結了的雪橇就跳了上去,而且發狂地想:永別了,中學!那粗劣的馬拚命一蹬,雪撬奔馳起來,在滑溜的路面上向四方飛跑。寒風呼嘯著,掀起我的外套的衣領,並把銳利的雪花撒到我的臉上。整個城市陷於昏暗的風雪的暮色之中,而我卻高興得上氣不接下氣。因為暴風雪,我在車站上足足等了兩個鐘頭,但最後等到了……唉,這些飛雪,俄羅斯,黑夜,暴風雪和鐵路呵!這列火車已被雪花蒙白,車廂裏非常暖和、舒適,紅爐裏不時發出鐵錘的敲擊聲。車外是一片嚴寒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暴風雪,車站被上下旋轉的雪煙遮蔽,鈴聲人聲混雜,燈光熠熠。而那邊火車頭又在絕望地叫喊,喊聲飄向黑暗、狂風暴雪的遠方,隱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車廂開始晃動,徐徐緩行,月臺的燈火沿著車廂的窗口漸漸離去,窗戶已經凍結,出現鉆石般的花紋。然後又是黑夜,荒野,大風雪,通風器裏的狂風呼嘯,但你身旁卻是寧靜、溫暖、在藍色的窗簾下照著的半暗半明的燈光。在天鵝絨的軟鋪上搖搖晃晃,列車飛速奔馳,愈跑愈急,而那件掛在衣架上的皮大衣,在你睡意朦朧的眼前,晃動不止,——這是多麼幸福呵!

  從我們車站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約有十俄裏,我到此間已是深更半夜,外邊狂風怒吼,大雪紛飛,我不得不在這個寒冷的車站上過夜,這兒的煤油燈昏暗無光,臭氣熏天。當貨車的乘務員進進出出的時候,車站的大門砰砰作響,在這黑夜的空寂中,推門的聲音特別刺耳。這些乘務員手裏拎著熏黑了的紅燈,滿身白雪,隨時走進走出,其實是十分迷人的。我卷縮在一間婦女候車室的長椅上熟睡了,但是,心情焦躁地等待黎明,加上風雪怒吼和遠處傳來的粗野的聲音,我不時從夢中驚醒。停在窗戶下邊的機車的爐門敞開著,冒出火光,機車沸騰著,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早晨平靜、寒冷。在粉紅色的曙光中,我一覺醒來,就象野獸一般的勇猛,躍然而起……

  一個鐘頭後我已到了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坐在我們新的親戚維甘德的溫暖的家中喝咖啡,當她的年輕的侄女安卿(她從列維爾來)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好意思,不知要看哪裏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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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維斯特法爾是現今西德的一個地方。

  ②俄羅斯婚禮習俗之一,祝新娘在婆家生活一切稱心如意。

  十八

  巴圖林諾的莊園是很美的。特別是在這個冬天。大門的石柱,雪白的庭院,被雪撬權劃破的雪堆,寂靜,陽光,刺人肌膚的寒氣,廚房漂來的甜美的油煙,從廚房到正房以及從下房到廚房、到馬廄、到院子周圍其它雜用房的足跡,足跡中顯露出來的家庭的舒適……幽靜,風光,鋪滿厚雪的房頂,屋後兩邊可見的花園,入冬以來深埋在雪堆裏,黑壓壓的禿枝千姿百態,百年古老的雲杉的墨綠色的樹梢。從屋頂後頭,從陡坡背後。象雪山之巔一樣聳入雲霄,樹梢兩邊的煙囪炊煙絳繞……在門廊太陽曬暖的三角銀飾上,蹲著幾只象修女模樣的寒鴉,它們舒服地偎依著。平常都愛吱吱喳喳,但此刻卻寂然無聲了。它們被眩目的愉快的光輝、被雪上冰冷的五光十色的閃耀弄得瞇縫起眼睛,親切地註視著古老的小方格窗子……你在臺階上用凍結了的氈靴踏著變硬了的雪地,發出吱嘎的聲響,登上右邊主要的門廊,走過屋檐,推開沈重的年久變黑的橡木大門,就可以通過黑暗的長長的過道……在仆人的房間裏,窗邊立著一只粗笨的大木櫥,涼颼颼,暗蒙蒙。窗戶朝北,陽光從不在那裏停留,但有一只爐子的銅蓋總在那裏顫動,發出吱吱的聲音。房間的右邊是一條幽暗的走廊,直通寢室,正對面,有一扇高大的、也是黑色的橡木門。進入大廳,大廳裏沒有生爐子,空蕩,冷冰,墻上掛著幾幅肖像,一幅是戴著卷曲假發的祖父,他面容黝黑,表情呆板,另一幅是保羅皇帝①,他是個翹鼻子,穿著紅翻領的制服。還有許多其它古老的肖像和大燭臺,堆放在一間狹小的早已廢棄的餐室裏。這些東西全都凍僵了。在童年時代,從這鑲了一半玻璃的木門向裏窺視,心中就格外高興。大廳裏一切都浸沈在陽光裏,在平滑和非常寬闊的地板上,一些淡紫色的和石榴石色的斑點象火花一樣在燃燒,在溶解,那是上邊五彩玻璃窗的反射。左邊的一個側窗,也朝北,有一棵大椴樹的黑枝權爬了進來。從對面那些有陽光的窗戶,可看到埋在雪堆裏的花園。中間的一個窗戶全被一棵最高的雲杉擋著,就是那棵在屋頂的兩個煙囪之間可以看得見的雲杉。在這個窗子的後邊,垂著雲杉的枝椏,上面蒙著白雪,富麗堂皇……寒冷的月夜裏,雲杉的美真是難以形容!你走進屋內,大廳已沒有燈火,只有窗外高懸在空中的一輪明月。大廳是空的,但非常雄偉,彌漫著一層薄薄的雲煙,而那株茂密的雲杉,由於針葉全被白雪覆蓋,就象穿著一件喪服一樣,威嚴地聳立在玻璃窗外,把樹梢伸向清澈透明的無底的穹蒼。廣布在天空上的獵戶星座泛著銀光,下面,在明亮的廣闊的天邊,燦爛的天狼星象藍寶石一樣閃爍,顫栗,這是我母親最喜愛的一顆星……在月夜的雲煙中,我曾多少次在影印著長形窗格子的地板上徘徊,曾多少次反復思量過少年時代的考慮,曾多少次反復吟誦過傑爾查文②的氣宇軒昂的詩句啊!

  在暗藍色的太空中,

  一輪金色的明月在飄浮……

  透過窗戶,照亮我的房屋,

  它用淡黃色的光線

  在我塗了漆的地板上

  畫出許多金色的玻璃窗……

  我在這房屋中度過了第一個冬季,那時,一些新的思想感情也是很美的。整個冬季,我都同格奧爾基哥哥一起散步,無休止地談話,這些談話特別增長我的知識。有時我也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有時閱讀傑爾查文和普希金時代的詩人的詩歌。在巴圖林諾的家中幾乎沒有書。但我經常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那裏有表姐的一個莊園,它坐落在山上,對著維甘德管理的一塊官地,官地上設有一家釀酒廠。表姐嫁給了皮薩列未,我們多年沒有到她家裏去過。她的公公——皮薩列夫老頭兒為人相當厲害,同兒子勢不兩立,自然,不久也同我的父親爭吵起來。今年老頭子死了,我們兩家的關系已經修復,我完全有可能使用他的全部圖書,這是老頭子一生的收藏。裏面有許多非常出色的卷帙,都是用暗黃色的皮面裝訂,書脊上燙有金星。作家有蘇馬羅科夫③,安娜·蒲寧娜④,傑爾查文,巴丘什科夫⑤,茹科夫斯基,溫涅維季諾夫⑥,雅澤科夫⑦,柯茲洛夫⑧,巴拉廷斯基……這些書中浪漫主義的花飾——七弦琴,古羅馬式的瓶罐,鋼盔,花環,書中的字體、多半是淡藍色的毛糙的紙張,純潔而高尚的美,印在紙上的優雅的詩行,這一切都令人陶醉!讀了這些書卷,激發了少年時代最初的幻想,第一次產生寫作的強烈欲望。第一次企圖滿足這個渴求,滿足想象的欲望。這種想象確有奇妙的效果。要是我讀《年輕的歌手飛向戰場》,或者《喧鬧吧,蒼白的溪流,從陡峭的山巔上喧鬧吧,不要沈默》,或者《在吻著塔弗裏達的綠波中,我在晨曦時分看見了厄麗德》,我都能看見和感到這一個歌手、溪流、綠波、大海的清晨、裸體的厄麗德,以至想引吭高歌、叫喊、歡笑和哭泣……在這一個時期,從我筆下流出來的東西,竟是如此幼稚和微末,不禁使我大吃一驚!

  整個冬天,我非常愉快的初戀也是很美的。安卿只不過是一個樸素年輕的姑娘而已,但她身上總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吧?她溫柔、善良,老是那樣快樂。她曾真心實意地直白地對我說過:“阿列什卡,我非常喜歡您,您有一股熾烈的純潔的感情!”自然,這感情瞬息間就燃旺了。那天她穿著一件獨出心裁的玫瑰色的鮮艷衣裙,從上到下顯出德國人的整潔,少女的可愛的風姿。她剛一走進照射著冬晨陽光的維甘德的餐室,走到我這個從車站一路來渾身凍僵了的人面前,開始給我倒咖啡的時候,我第一眼看見她,就弄得面紅耳赤。我輕輕握了一下她洗過水仍然還冰涼的手,心就立刻抖動起來。我認定,就是這種感情啦!我回到巴圖林諾時周身感到幸福,因為聖誕節的第一天,維甘德一家一定會來我們這裏。現在他們都來了,無緣無故地哈哈大笑。開玩笑,整個屋子洋溢著德國人的喧鬧的歡樂氣氛,堆滿了鄉下客人冬天防寒用的、特別是過節用的物品,外室也放滿了芬香的冬季皮大衣,長靴和氈靴。晚上,其他的客人也來了,除了老人之外,大家都決定化裝到鄰近的莊園去。於是一陣喧鬧,大家化起裝來,隨便裝扮什麼,——大都化裝成農夫和農婦,他們把我的頭發高高卷起,在臉上塗脂抹粉,用炭精條添上兩撇小胡子。後來吵吵嚷嚷地成群湧到臺階上,臺階附近,已經有幾乘雪橇和無座雪橇停放在黑暗裏。大家分別坐上去,歡笑,叫喊,在小鈴鐺的伴奏下,通過院子新積起來的雪堆迅速地向前飛奔。自然。我同安卿坐在同一只無座雪橇上……怎麼會忘記這一個冬夜的鈴聲,忘記這個荒涼雪地上的深夜,忘記那非凡的、冬天的、灰暗的、柔軟的、模糊的東西呢?雪夜裏,這種東西同飛雪和低空,以及前面的燈火匯合在一起,燈光象人所不知的冬夜的怪物的眼睛一樣!怎麼會忘記雪夜的田間的空氣,忘記寒氣透過貉皮大衣下薄薄的皮靴,忘記生平第一次在我年輕熾熱的手中握著一只從皮車套裏伸出來的少女的溫暖的手,忘記那雙在黑暗中閃爍著愛戀之情的少女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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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保羅一世(1754—1801),一七九六年起為俄國皇帝。

  ②加弗利拉·羅曼諾維奇·傑爾查文(1743—1816),俄國卓越詩人。

  ③阿歷山大·彼得羅維奇·蘇馬羅科夫(1717—1777),俄國作家。

  ④安娜·蒲寧娜,不詳。

  ⑤康斯坦丁·尼古拉耶維奇·巴丘什科夫(1787—1855),俄國詩人。

  ⑥德米特裏·弗拉基米羅維奇·溫捏維季諾夫(1805—1827),俄國詩人。

  ⑦尼古拉·米海洛維奇·雅則科夫(1803—1846),俄國詩人。

  ⑧伊萬·伊萬諾維奇·柯茲洛夫(1779—1840),俄國詩人。

  十九

  嗣後春天來了,這是我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個春天。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同奧麗婭坐在她的房間裏,一只窗戶朝大院開著。這是陽光明媚的三月的一個傍晚,時間約莫五點鐘。突然,父親一邊扣著短皮大衣,一邊象平常一樣精神奕奕地闖了進來。此時他的胡子雖有些斑自,但依然象個年輕人。他說:

  “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來了一個信差。據說皮薩列夫好象是中風了。我馬上要到那邊去,你想同我一起去嗎?”

  我站起來,突然要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有可能見到安卿,真是幸運,我從內心感到高興,於是我們立刻就動身了。使我驚訝的是:皮薩列夫活得好好的,而且很快樂,他也很驚訝,不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你還是少喝一點吧!’第二天臨別時父親在前室對他說。“小事情!”皮薩列夫回答說,兩只茨岡人的眼睛笑著,幫我父親穿上短皮大衣。我看貝他體格勻稱,皮膚黝黑,一把黑胡須,穿著一件紅色的絲綢斜領襯衣。衣襟擺在外面,一條肥大的黑燈籠褲,一雙繡著銀花的紅平底軟鞋。我們平安地回到家。可是很快就來了春汛,來得如此迅猛,以至我們同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有兩周完全斷絕了通訊。到復活節的頭一天,到處都幹了,柳枝和牧場也已經發綠。我們大家準備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而且坐都坐上了四輪馬車,忽然大門口來了一匹馬,隨後是一乘賽跑用的馬車,馬車上坐著表哥彼得·彼得羅維奇·阿爾謝尼耶夫。

  “基督復活!”他把車子駛近,非常泰然自若地說。“你們是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去嗎?那再及時不過了。皮薩列夫死了。今早他一覺醒來,去見他的姐姐,突然倒在椅子上,於是完蛋了……”

  我們走進他們家裏的時候,人們剛好把皮薩列夫洗過和收拾停當。他躺著,和一般剛停床而未入殮的死者一樣,這一情景的離奇巧合確實使人吃驚,因為他剛好停放在兩周前還站在門口微笑的大廳裏,當時由於夕陽照射和自己煙卷的刺激瞇縫起眼睛。他現在也瞇起眼睛躺著。至今我還記得那雙突起的淺紫灰色的眼睛。此刻他完全象個活人一樣,濡濕的、漆黑的頭發梳得十分漂亮,胡須也是一樣。他穿著一件新的常禮服,一件漿硬了的襯衣,結著一條黑領帶,一床被單蓋到腰間,被單底下顯露出他那筆直的被紮起來的腳。我安靜地呆呆望著他,甚至還試探了一下他的額角和手,差不多還是暖和的……但到黃昏一切都大變樣。我已經明自發生了什麼事。當叫大家去參加初次追悼會時,我便惘然若失地走進了大廳。從大廳的窗戶裏,還可以看到遠方田野上罩著一層暗淡的春天落日的紅霞,但從幽暗的河谷,從昏沈潮濕的田野,從黑壓壓的冰涼的大地上升起的暮靄,愈來愈濃厚地淹沒了落日的霞光。在人群雲集的昏暗的大廳裏,神香裊裊,空氣渾濁,各人手中的蠟燭,透過黑暗與煙霧閃出黃色的火光,而那些高高的教堂的蠟燭,圍在死者的四周,紅光搖曳,煙霧繚繞。在這些蠟燭的背後,幾個司祭扯開嗓門唱著,聲調悲愴。奇怪的是,他們老唱著“基督從死者中復活”,忽而高興,忽而漠然。我有時凝望著前面,看見死者的面孔不知怎的悲哀地耷拉下來,一天之中就變得暗無光澤,在煙霧和暮色裏,朦朧而又可怕地時隱時現。我有時又懷著熾熱的溫情,懷著尋找唯一避難所的情感,在人群中找到了安卿的可愛的面孔,她靜靜地和謙恭地站在那裏,燭光從下邊溫和而又天真地照著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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