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26)

“真是惡性循環,”薩賓娜說,“音樂越放越響,人反而變成聾子。因為他們變聾,音樂聲才不得不更響。”“你不喜歡音樂嗎?”弗蘭茨問。 

“不喜歡。”她又補充,“不過在一個不同的時代里……”她想著巴赫的時代,那時的音樂就像玫瑰盛開在雪原般的無邊無際的寂靜之上。從童年起她開始追求音樂,就領受著噪音妨礙。在美術學院那幾年,學生們整個暑假都要求在青年港地度過。他們住在一色的屋子里,一起去鋼廠建鍛工地勞動,工地上高音喇叭里的音樂從早上五點直吼到晚上九點。盡管樂曲是歡快的,但她感到好像是哭嚎。沒有什麽地方可以躲避,即使躲進公共廁所,躲入被褥。任何地方都有喇叭。那聲音像一群獵狗一直騷撓著她的安寧。

 

那時她想,只有在那里才有這樣專橫的音樂統治。到了國外,她才發現把音樂變為噪音是一個必經的過程,人類由此而進入了完全醜陋的歷史階段。完全醜陋的到來,首先表現在無所不在的聽覺醜陋:汽車,摩托,電吉他,電鑽,高音喇叭,汽笛……而無所不在的視覺醜陋將接踵而至。 

飯後,他們上樓去自己房里做愛。弗蘭茨入睡時思維已開始失去了連貫性,回想起吃飯時噪雜的音樂聲,對自己說:“噪音可有個好處,淹沒了詞語。”他突然意識到他一生什麽也沒有幹,只是談話,寫作,講課,編句子,找出公式然後修正它們,到頭來呢,文字全不準確,意思皆被淹沒,內容統統喪失,它們變成了廢話,廢料,灰塵,砂石,在他的大腦里反復排徊,在他的頭顱里分崩離析,它們成了他的失眠症,他的病。所以,在那一刻,他朦朦朧朧卻全心全意期待著的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音樂,是一種絕對的聲音。它包容著一切愉悅與歡樂,它是超強音,是窗戶發出的格格震蕩,將一勞永逸地吞沒他的痛苦,無聊,以及空洞的詞語。音樂是對句子的否定,是一種反詞語!他期望與薩賓娜久久地擁抱,不再說一句話,不再講一個字,讓這音樂的狂歡之雷與他的性高潮吻合在一點。然後,幻想中的極樂喧囂終於像催眠曲一樣,使他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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