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21)

第三信·"牛鬼"和"黑暗中的神" (三)

妹妹,導演教我訓練身體,我給導演講我們當地的神話和歷史,這樣交換授業進行了幾次。我想,導演因為預計的效果沒有在我身上取得什麼成績一定很著急。據他說,我因為幼年和少年時代的各種影響依然存在,所以和他的訓練體系是矛盾的。我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走路姿勢確實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毛病,這毛病又是父親=神官強加於我,要把我培養與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這個任務使我不知道怎樣開始才好,因而陷於不安和迷惘的時候造成了這種毛病,我想起源就在於此。於是我就承認了,導演也一改只在後台指點的工作習慣,表現出與他年齡相應的直爽、對我這樣說:

"和你相反,我開始步行時就有意識地調動身體各個部位,是從對於自己是出生於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之中而感到恐怖時開始的。但是我從此認真思考,出生不是我自己的意識所能選擇的,然而必須想盡辦法,把所謂不能更改的事態顛倒過來。也就是把最後一批孩子之中這樣必然的命運,改變成自己希望接受的命運。事情就是這樣。從這一設想出發,把自己的一切都要重新結構,其次是行為舉止都要改變,朝戲劇這條道路發展。甚至於生活細節也都是如此。比如說這走路吧,身體的各部分都讓它意識化,力求顯著地表現出新的自我。"

那時我和導演都穿著把眼睛、鼻子周圍弄得很窄窄的帶帽子的防寒衣,一邊談話一邊還要擴大視野,便大幅度地擺動著頭部走過了車流不斷的橋。你現在清楚了吧,這個動作就是當時從那位導演那裡學來的方法。妹妹,導演一旦預定下什麼時候排練什麼,他可不允許隨便更改,所以我們在霧雨中徒步走。過了橋之後路程就完成了一半,回來的路線是沿著運河的水流走。我曾經多次以同樣的感情在這個地點取得的經驗是:順著水的流向走,比逆著水流走,情緒上有明顯的解放感。這也和想到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乘船又拉著爬犁溯流而上的困難感覺所誘發的。本來,那些創建者們從河北向著水源溯流而上的行旅,原定目標既然不是原生林深處,只是以那條河流作為嚮導,那麼,也許是那條河和溯行者們在航行中結下了深深的情緣所致……

"我們當地的河和魚的狀態,在你離開峽谷的時候,還是那麼糟糕嗎?"

"河和魚?和'自由時代'的傳承所說的比較起來,無論什麼都糟糕,所以河和魚當然也不例外。"

"不,不要和'自由時代'比較,即使和我的兒童時代比較,和我最後一次回峽谷的時候比較也差得遠,那時候,河本身基本上和污水溝差不多,品位降低到說起來丟人的地步。你說的'自由時代'仰賴於一切自然條件,河就更有重要意義,那裡的魚是主要的蛋白源。起初因為沼澤地流出來的黑水有毒,所以流經峽谷的那條河的下游連一條魚也沒有。也是魚類專家的破壞人終於在我們當地的範圍以內發現了資源豐富的嘉魚和江鮭,所以妥善地管理了這項資源。大閘這個設施在如今的峽谷口河灘一帶還有吧?破壞人利用那一帶河床露出來的石頭,建造了大規模的魚閘,有一個時期他在大閘旁邊建起小屋就生活在那裡。河水一多,甚至鰻魚也跳上來的時候,就更需要加強管理了。只有這樣才能提高捕鰻魚的效率。大閘旁邊的溝是引誘鰻魚的好地方,當初精心設計的。鰻魚的藥用價值高於食用價值。有一個時期還養殖鯉魚。這些都是按破壞人的構想辦的。大閘的管理,'自由時代'結束之後還繼續了許多年,但是五十天戰爭時,'瓶頸'地帶遭到破壞,一切都垮了。荒廢的大閘後來似乎沒有復原。我和你熟知的大閘是破壞以後的。然而和我兒童時代比較,前些天我們看到的河與魚品位低下,我以為它足夠地說明了峽谷和'在'的人對於我們這片土地的河和魚的態度和從前大不相同。"

"我小時候河裡雖然有魚,可是臭得不能吃。"

"既然如此,為什麼為了給魚餵食,開始在河邊許多地方扔海魚的魚雜碎?我回來的時候,河裡到處漂著海魚的魚頭和魚骨,看看孩子們釣上來的魚,原來那是特意往河裡放養的魚,和我們抓住的魚根本不是同一種類。然而那些孩子們說他們不吃釣的魚。浪費魚資源本來是我們當地最大的禁忌。根本沒有必要給放養魚投魚餌,實際上是往河裡扔垃圾,我以為這是犯了'自由時代'以來另一個糟蹋河流的禁忌,這是想把這個禁忌徹底打垮的行為。本來,峽谷的河是不允許把足以顯示此處有人生活的東西流出去。我們這片土地從創建期到'自由時代',為了保證共同體的安全,這項工作十分必要,所以破壞人特別認真貫徹。大閘本身就是監視不准流出任何東西的關口。破壞人早晨上到白楊樹那裡,察看峽谷和'在'的情況,夜裡到大閘旁的小屋睡覺的時期,表明了他這造林和水產專家的兩個側面,但是具有更重要意義的是,這意味著他一方面把森林的魔力掌握在手,另一方面又把河的魔力掌握在手。所有這些,如今峽谷和'在'的人全把它們取消了。大白楊已被伐掉,河水已被污染……"

"怎麼,好像責難起我來啦。實際上我們這些孩子們對於那些釣上來的魚不吃就扔掉的人也很不滿意,可是真正釣魚的孩子也太少。再說,海魚的魚骨頭淨紮腳心,所以在河裡游泳的人也沒了。這種事態的開始,根本原因就在於,我們當地認真的取締污染河川行為的老人們沒有了。"

"假如老人們有那份精力,而且在共同體裡仍然掌握著權力,對於這種明目張膽地違犯禁忌的人,一定把他們從我們這片土地上流放出去,或者另外給以某種處罰,決不寬宥。"

妹妹,我們以話引話,從這裡又談起違犯村莊=國家=小宇宙禁忌的原重治,也就是綽號"牛鬼"這個人,這人你是知道的。現在想來,年輕的導演對於我所談的已經早有耳聞。不過,他對於自己這一代的盆地人和我那一代盆地人之間,對於通稱為"牛鬼"原重治的理解之不同,表示了關心。妹妹,我和導演這兩代人對於"牛鬼"原重治理解上的不同,首先在於對於稱原重治為"牛鬼"的基礎的習俗有不同的理解。使我驚異的是青年導演堅持說,在我們當地的秋祭上他沒有看見過牛鬼。秋祭那一天,最高潮是巨大的黑牛從神社的石階往下跑著追人,據說只有破壞人才能和它格鬥。解開韁繩的牛鬼,在峽谷和"在"橫衝直撞到日落黃昏。到處威嚇蹂躪,無處不去,大施淫威,孩子們都知道它是可怕的旋風。當然,儘管牛鬼踏地如雷聲震天,在盆地狼奔豕突,實際上不過是黑麻布蒙上一個竹子做的框,裡邊藏著二十條壯漢而已。竹竿挑著一個假牛頭上塗上紅綠黑三種顏色用以嚇人,身體裡藏的是峽谷和"在"的人。相對地略具牛形而已。但是每臨近節日,峽谷和"在"的孩子們交換的下述傳說,就給人以新的恐怖感。說是有一年牛鬼踩死了五名小學生。警察和憲兵想破案,但是家長們說把孩子獻給神了,應家長們的要求,案子私下了結。還有一年,衣著華麗的姑娘怕弄髒衣服而沒有像其他姑娘那樣為躲避衝過來的牛鬼而伏在田里,結果是她們被故意撞倒,而且遭到扮牛鬼的壯漢輪姦。這個案子也是不了了之。原因是即使處罰,真正的強姦者是牛鬼而不是人。

"說起牛鬼的習俗,在我們這地方的幾個村鎮就有。但是附近各地的牛鬼雖然各有相似之處,然而象徵的意義和我們那裡的就性質不同。我們當地的牛鬼是別具一格的,只是蒙起來這一點相似,這牛鬼作惡多端,然而它的行為卻是被人們的虔誠的心接受。從孩子們的傳說就可見一斑了……""你能不能把別具一格的內容說清楚?因為我們想把牛鬼引進我們的戲劇裡。我自己沒有看見過牛鬼,對它只是知道這個詞,形象可能和名詞無法結合。我聽說,本來牛鬼的節日遠在我們的祖先定居以前,那一帶的人們就堅持的習俗,這具體情況又是怎樣呢?征服了它們的創建者們,在他們的節祭中也讓自己出場。但是,受人們驅使的牛鬼對征服它們的人們有一股怨恨情緒,因此,據說節祭這一天牛鬼追逐創建者們的子孫。但是,如果這是事實,受牛鬼之害的人們的家屬或本人,對此要當作神聖的事接受而不再控告,自然是不須多說的了。"

妹妹,就我來說,眼前這位青年向我提示了我長期懸而未決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前我們這塊土地就有先住民的想法,但我卻頗有些動搖。因為這個課題不容易回答。不過他並沒有拘泥於這件事。

"原重治就是這樣多義地被稱為牛鬼的,為什麼沒有用更直接地表現他個性的名字叫他?比如:告密人啦、背叛者等等……"

妹妹,原重治確實向大日本帝國的權力機構告了密。那個時期開始登記戶口,因為耍了個花招只登記了二分之一的人口,他卻想讓餘下二分之一的人口獨立的村莊=國家=小宇宙再次屈伏於大日本帝國,企圖徹底消除掉戶口簿上沒有登記的人,它這種告密或者說背叛的計劃內容受到指責,不能說是錯的。本來,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確實複雜,因此,難以把他的通稱名字單純化,原因是他的思想具有各種各樣因素。原重治的思想直接用語言表達它的意義,在當時,不論是峽谷也不論"在",也許是根本不可能的。不論是原重治本人,也不論責難他的人們,都是不可能的。所以,關於原重治的政治思想,盆地的所有人都明白,它使村莊=國家=小宇宙確實遭到巨大緊張的折磨。

父親=神官一概不用日本國或者大日本帝國的年號,他給我上斯巴達教育課時說,庚戌年的初夏,原重治的政治思想即將公開化了。事情是從大逆事件1的有關人員遭到檢舉開始的,當時身為我們當地村政府村長助理的原重治,開始受到巨大煩惱的折磨。他的煩惱日漸加劇,翌年,也就是辛亥年,報紙報道對幸德秋水等十二名執行死刑,原重治的苦惱此時達到頂點。但原重治並不是陷於正義之人的苦惱,而是瘋狂者的苦惱,等於一個常態的人偶然地被略帶正義色彩的悲哀之情所困擾的苦惱。原重治對於大逆事件的被告們,特別對於執行死刑的十二人,強烈地表現了一個兩面派的感情。他讀了幸德等被處死的報紙那天,便去了峽谷的郵政局,提出要拍一份長篇的抗議電報。收報人是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也就是這個時候,日本在外的使領館也接受了各國的社會主義者們對幸德等人被處死一事的抗議。這是考慮村莊=國家=小宇宙真實態度時重要條件,妹妹,原重治的電報也可以算作國際性的抗議活動中的一項,就其體裁來說也是完全相應的。但是,原重治的從國內拍發然而實質上等於國際電報的電報,被他的親戚郵政局長留下來沒有發。本性溫厚的原重治看到親戚堅決扣下電報沒有發,也就沒有逆形勢而動固執下去。但是原重治做了十二個土偶,運到大白楊樹的樹根處,放在那十鋪席寬的懸崖上,供奉起來。從給大日本帝國天皇陛下拍電報以來,對於原重治的行動一直特別注意的郵政局長,把所有土偶全給打碎,把原重治帶下山來。此時已經再也不能讓他坐在他自己細心整理好的村政府助理的辦公桌前了。在家閒居的原重治又做了十二個土偶,把它們收在古老宅子的深而廣的堂屋帶小柵欄門的龕裡。這樣,既供龜井銘助,又供這十二個被處死者,足見原重治家供奉的人物也夠複雜的了。


1明治43年(1910)對社會主義者、無政府主義者誣陷並實行殘酷鎮壓的事件,受檢舉者達數百名之多。誣陷他們計劃暗殺明治天皇,以"大逆罪"對26名起訴,宣告其中24名死刑。翌年1月對其中的幸德秋水等12名執行死刑。也稱"幸德秋水事件"--譯注。

從原重治這一系列行為來看,可以感到,他對於因為大逆事件而被處死的人們是愛惜的。但是,從最近以來他的新的行動來看,和他以前的傾向正好相反。傍晚,峽谷的道旁這裡或那裡照例三個人一群五個人一夥肩挨肩地站著聊天,這是我兒童時代每天習見的光景,原重治對每一個小圈子人群都是伸進頭去,也不管他參加進來之前人家談的話題是什麼,總覺得他現在提出的主題才是最重要的,表現得十分自信地談幸德秋水等人的事。但是人們也看得出,原重治所談的並不是他實際上由衷的思想內容。他苦惱甚至失掉正氣地苦苦思索的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對抗明治政府的樹立國權而發明的戶口登記雙重制的策略。原重治懷疑到,我們當地的隱蔽組織已經瀕臨危險。參加到路旁人群聊天的原重治說的話只是這麼幾句:"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還有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傢伙所以才糟糕!"在每個人群裡說的都是這樣簡短的慨歎和一成不變的詞句。

"新制中學的棒球比賽,自己在第二壘。教練沒有暗號,第一壘的人就來盜壘。沒有辦法,只好下決心封死而往第三壘跑。這個時候大多這麼喊:'淨添麻煩,麻煩透了!'或者:'因為有這樣的傢伙所以才糟糕!'那片言隻語的根源,原來在原重治那裡呀……"

"本來我們這地方就有這種成語,也許就是原重治使它恢復起來,給它加上新的意義而開始應用的吧。不過一旦和原重治掛上鉤,我想,那些話一定會傳到峽谷和'在'的最後一批孩子們那裡,而且一直傳下去。"

"不過,我們有時也不由得喊一聲:'可怕,真可怕!'可是原重治這麼喊,他是以什麼為對象的呢?"

"大逆事件起了導火線的作用,和幸德秋水的出生之地只有一個山脈之隔的我們這個地方,無不擔心有組織地背叛國家一事暴露出來。因此才喊:'可怕,真可怕!'以及,'添了麻煩,麻煩透了!''因為有這樣的傢伙所以才糟糕!'這樣恐慌的慨歎中,還有一個沒有說出的核心問題,也就是打算在外部揭發之前,主動地把戶口登記兩重制的弄虛作假改正過來,這在原重治的表情上已經隱隱約約地表現出來。不過,把原重治稱為"牛鬼",是因為他那難以言狀的恐怖和焦躁更加升級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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