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園

薛霽又來到那片高墻。手印仍在,可是高墻仿佛和昨日不同了。前一天的墻是整面綿延看不到盡頭的,今天在手印的不遠處,居然出現了一扇窄門。我記錯了?薛霽狐疑地走到門前,門是舊的,木色都已泛黑,銜在兩只獸口的門環也生出銹跡。門前的三級石階,細細地滿布青苔,顯然是一扇廢門。薛霽好奇用手探門,心想這門一定是鎖上的,卻不料,才輕輕一推,那門竟丫然退出一縫,露出了門後的園子。

薛霽遲疑了。該進去麽?心還在考慮,眼睛已經先看了進去,身子也不知不覺地站進了門。怎麽回事?這園子。他的心觀察,除了偶然的風動,這園子有如啞巴般無聲。太靜了。靜得都褪了顏色。的確,這園子只有深淺,深深淺淺的一色綠,眾星拱月地圍著園中心的一棵幼樹。那棵幼樹長得枝椏茂盛,葉子濃綠飽滿,十分健康。顯然是園主最疼愛之物了。薛霽想起隔墻聽得的水聲和那兩聲輕咳,又想起杜若。不,不該是她。如此悅耳的聲音,在這兒不就像被囚禁一般?可是園子中某種氣氛確實像她,薛霽不覺又深入園子,是種幽香,是種暗香,是那來自四圍香草的清香,讓這個不像女子的園子添了女子的聰明,很像杜若。

不,不是她。她比杜若大得多,異常得沈靜,隱在陰影里發愁。偶爾仿佛聽到什麽,她驚惶地坐直了身子四顧觀察,那時,她素白的臉乍現春陽中,美如出世神女。確信一切如常後,她緩緩退回陰影,透明玉指又撫摸起懷中的大絨貓,輕輕地,一道又一道,觸摸的是那貓子,安撫的是自己的心。

她是誰?

陰影中的女子輕咳了一聲。是她。絨貓子受到驚擾,在她懷中不耐地滾了幾轉,翻下了地,跑了。她起身欲追,全身因此進入陽光中,綽約柔媚。忽然間,她停住了;她看到了薛霽。

那年莫璱從竹陰石椅上起身尋貓,發現園中站了一個人,莫璠的年紀,莫璠的清俊,莫璠的風度,卻又不是莫璠,沒有他的冷酷和他的倔傲。由於他那麽像莫璠,莫璱覺得熟悉;而他又那麽不像他,使她覺得奇異地親切。他是誰?在疑問的剎那,莫璱似乎接觸到她走失許久的澄明心智,可是太短促了,太短促了,眼前家人湧現驅走那人,紛亂的景象把她暴烈地投進滅門的恐懼中,莫璱緊掩雙耳,眼淚潰流而下;那年,她二十二。


後話


十七年後,在蘇城暗夜,薛霽負莫璱而逃,從此絕跡人世。


暫別


窄門在身後急速關起,鎖落了下來。薛霽沒有回顧,他明白,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她不是該相遇的人。他沿著高墻走了一段,從墻內默默溢出的寧靜,漸漸平復了他心中的動蕩。他回到手印處,仔細抹去了印跡,然後尋原路離去。


堤泉

夜半,春雨驟起。

雨聲打醒薛霽,他翻了個身,面朝外專注地聽著。淙淙或者湝湝,居然,任何水音都不能讓他回想起什麽。薛霽突然感到無限恐懼。自從來到郁州後,他就沒再做過夢。似乎他的內心正在悄悄地自行廓清,逝去的影象和事件被一一收起,記憶走避,夢魘告退,他的內在已經先他一步在等待,等待新的世界進駐。

怎麽可以?怎麽可以如此輕薄?去年離開破縣的是唐季珊,留下的是他;今年,走的是自己,季珊在岸上目送他漂離他們的過去,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薛霽對自己的默化束手無策。

竹花雅堂,住了幾日之後,居然變得和煦可人。每日總有個隱形使者傳送茶飯,熏香暖被,把他的起居照料地妥妥貼貼。要習慣安適,實在太可怕地容易了。薛霽身子籠在熱被中,一股寒意從心底流出。他研究著堂內完美的陳設,即使在深夜,他還是察覺得到它們之間的喃喃細語,只不過從初來的冷眼審量轉到現在的友善觀察。薛霽明白,在它們之後,某處,有個人在操縱一切。透過每日接觸到的事物景象,他深刻地感到這個人的無所不在。這個人,當然是玉臨侯。

他在等什麽?

等我的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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