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夫金《歐洲夢-21世紀人類發展的新夢想》美國夢的緩慢死亡(下)

不勞而獲

美國人向來甘冒風險。部分說來,這就是美國夢的全部要義所在。過去,我們把這種美國式的冒險精神與願意在一片新的土地上重新開始、馴化荒野,以及為某種觀念投資或者開創一項新的生意聯系在一起。今天,對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來說,冒險已經變得幾近等同於賭博。

2002年,每10個美國人裏就有7個參與某種形式的合法賭博。過去的一年裏,57%的美國人買過彩票,31%的美國人曾在卡西諾賭博[49]。在過去的10年裏,美國的賭博收益年增長率穩定在9%,這比美國整體經濟增長率要快得多[50]。美國人現在花在賭博上的錢比花在電影、錄像帶、DVD、音樂和書上的加起來的都多[51]。2002年,美國人花在合法賭博(包括賽馬、賽狗、卡西諾等)和彩票上的錢為680億美元,而1991年還只有270億美元[52]。我幼年時,只有內華達州允許賭博。如今,47個州已經將賭博合法化。美國政府從彩票和卡西諾上年收益為200億美元,是他們所有稅收收入的4%還多[53]。

賭博迅速變成了全國性的消遣,很多美國人甚至已經不能自拔。威力球的累積中彩額可能超過3億美元。人們排著有時長達500人的隊伍,等著把一天的大部分薪水用來買一張小小的彩票,這種情況如今已頗為常見[54]。

美國每年用在州樂透彩和其他賭賽上的廣告資金超過4億美元[55]。多數廣告都致力於發掘美國夢從乞丐到富豪的主題上。紐約樂透彩用這樣一條標語來誘惑消費者:一美元和一個夢想。芝加哥樂透彩宣稱:這張可能就是你的幸運券![56]

正如毒品一樣,賭博已經使數百萬美國人危險地上了癮。二者都迎合了當下滿足的需要現在就要幸福。美國國家研究委員會(NRC)估計有300萬以上的美國人是終身的病態性賭博者,有180萬美國人是暫時的病態性賭博者,有780萬人是終身的問題性賭博者,有400萬人是暫時的問題性賭博者[57]。更令人困擾的是青少年參與賭博的人數不斷上升,他們都被歸入到暫時的病態性或問題性賭博者行列中總數占到了美國年輕人總數的20%[58]。

美國文化裏已經彌漫著當下獲得成功的欲望。在美國人希望實現美國夢的追求中,合法賭博只不過是多種表現方式之一。20世紀90年代,股票市場出現暫時性的瘋狂。數百萬美國人賭上畢生積蓄,以求瞬間成為百萬富翁。高科技股成為通向成功的新車票。機靈的投資者變成了新的霍雷肖阿爾傑故事中的主人公只不過,和辛勤工作、克服厄運走向成功的傳統美國英雄相比,他的現代後裔卻只需收集一些流言蜚語,選中一支潛力股,然後給掮客打個電話。最後,股市崩潰,這使得上百萬的嬰兒潮一代和X一代[59]沒有足夠的積蓄供退休後之用,並不得不面對必須工作到70余歲才能收支平衡的前景。

對許多更年輕的美國人來說,新型的TV真人秀變成了捕捉幸運星的最新交通工具。成千上萬的年輕人排隊等候著在這些節目裏試鏡的機會,如:美國女孩(AllAmerican Girl)、美國偶像(American Idol)、美國少年(American Juniors)、全美超級模特新秀大賽(Americas Next Top Model)、普通漢(Average Joe)、學徒(The Apprentice)、單身漢(The Bachelor)和單身女子(The Bachelorette)、老大哥(Big Brother)、拜見嶽父母大人(Meet My Folks)、個性先生(Mr.Personality)、動作新人王(Next Action Star)、名聲(Fame)、家庭(TheFamily)、假百萬富翁(Joe Millionaire)、大執法團(Star Chamber)、生存者(Survivor)、30秒成名(30 Secondsto Fame)、誰想嫁給百萬富翁(Who Wants to Marry a Millionaire?)?2004年,全美有超過170個真人秀在電視播放[60]。

這些節目的參加者都希望被發現,出名,當明星。盡管某些節目要求一定的才能和專長,但多數都只是讓參加者們展露自我。安迪沃荷(AndyWarhol)在三十年前曾經預言,在美國每個人都可以成名15分鐘;這如今每晚都在美國電視裏上演,普通人把自己搬到攝像機前,好讓上百萬其他美國人看看他們本色的生活。

對那些進入這些真人秀的幸運的少數人來說,名望的確轉瞬即逝。多數人只在節目上露面片刻,之後便縮回到他們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但對千百萬美國觀眾來說,看到和他們相似的人出現在電視節目裏,哪怕只出名瞬間,也讓他們想到:這也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差的就是那麽一點點運氣。同時,通過觀看這些幸運的少數人撞上大運,千百萬觀眾也借助這些代理人實現了美國夢,並相信這個夢想還依舊鮮活,相信自己的好運即將來臨。

許多社會評論家大概會分辯道,這成百上千萬美國人擁抱的並非美國夢,而是美國白日夢。真正的美國夢將對上帝的信仰與對勤奮工作、為未來犧牲的信念結合在一起。新的替代品合法賭博、名流電視秀,諸如此類只是基於幻念和錯覺之上。評論家們說,我們已經變成了肥胖、懶惰、久坐不動的民族,多數時間都被用來妄想成功,但卻不願意做分內之事,不願為成就畢生事業而承擔個人責任。

這是一個嚴厲的評價,但卻很可能越來越適用於一部分美國中產階級年輕人他們自小被溺愛的父母嬌生慣養,甚至常常在足以享受這些娛樂的年齡之前,就被湮沒在了每一種可以想像到的享樂和錢能買來的經歷裏。嬰兒潮一代父母的這些被寵壞了的兒女們,不大可能承擔起為實現真正美國夢所必須肩負的個人責任。信念,訓練,勤奮工作,自力更生和自我犧牲人們通常幾乎都不會再用這些詞語來描述當代美國中產階級青少年。去過那兒,做過那事兒,這種話我們常在孩子們嘴裏聽到。在這些青少年成年以前,他們就去過了所有地方,做過了所有事情,見識過了一切,也擁有了一切。他們幾無期盼,幾無抱負。甚至在他們有機會夢想之前,他們的夢想就已經實現。對這些年輕的美國人來說,生命裏最困難的使命就是動機本身了。無怪乎酗酒、吸毒和賭博皆呈上升之勢。當未來不再是工作的目標或有待實現的內容,而只是某些已然經歷過、拋在身後之物時,那麽唯有憑瞬間的快感才能擺脫無聊、打發時日。

某些美國社會觀察家指出,美國夢不再廣泛通行的原因之一在於,我們對孩子吹捧得太多,讓他們的自我意識膨脹,結果使他們相信,由於他們的諸多特殊稟賦,他們註定將會成功。一位教育者曾經這樣說道:今天的孩子們只要有本色表現就能得A。不久前我曾經教過一班年輕的商業領導人,一半來自歐洲,另一半來自美國。歐洲人說,令他們困惑的是,不論他們何時參加有美國生意人作報告的商務會議,在場的美國聽眾都會熱烈祝賀發言者做了精彩的演講,而實際上他或她只不過就某個不怎麽有趣的話題作了一番相當平庸的講話而已。歐洲人抱怨說,由於美國人不斷彼此過度吹捧,作報告的門檻日益降低,優秀的尺度日益被降低。說到底,如果一個人總是被告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觀察敏銳、構思巧妙、深思熟慮、表現出色的,那為什麽還要更用功呢?

命定成功感和過度吹捧並肩而行。如果有人不斷被告知自己是多麽地了不起,此人就會逐漸相信這種說法,並開始期待所有好東西都落到自己頭上。在這些年輕人看來,美國夢不再被看做某種追求,而更像是某種權利。

對於當下滿足的欲望,倘若和過度吹捧及命定成功感相結合,則可能創造出某種不穩定的情緒混合物。自戀型人格通常難以駕馭生活中常有的挫折感,而更傾向於做出反社會行為,甚至包括使用暴力來獲得他們認為是自己分內的、有權獲得的東西。

追求美國夢原本是高尚的事業,這在新一代人手裏是否已經變成了黑暗的不祥之兆呢?1992年至2000年間,有機構對加拿大和美國公民所持觀點和價值觀進行了八年的追蹤調查,它提供了某些洞見。加拿大和美國人被問道,他們同意或不同意當一個人受到極端的壓力或挫折時,稍許使用一些暴力可以帶來寬慰,而且這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事。1992年,14%的美國人和加拿大人同意稍許暴力不算什麽[61]。1996年,相信稍許暴力是正當的加拿大人比例下降到10%,而美國人卻躍進到27%[62]。2000年,加拿大人的比例略有上升,回歸到14%,而美國人相信稍許暴力不算什麽的猛漲到31%,也就是說,近三分之一的美國公眾做出了這樣的回答[63]。

更令人不安的是,加拿大人和美國人都被問道:使用暴力來獲得你想要的東西,這種做法是否可以接受?1992年,9%的加拿大人和僅10%的美國人回答道,使用暴力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是可接受的[64]。然而,1996年,18%的美國人覺得使用暴力來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完全可行,而持同樣想法的加拿大人還是只有9%[65]。2000年,加拿大人和美國人之間的裂隙更加擴大。12%的加拿大人認為為了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暴力是正當的;而持同樣想法的美國人則達到24%[66]。也就是說,每四個美國人裏就有一個人相信使用暴力來獲得他們想要的東西是可以接受的。環境學(Environics)調查組織的領導人麥克爾亞當斯(Michael Adams)就此得出結論:為了實現他們心目中的美國夢,美國人比加拿大人更願意采取當下措施,倘若必需的話,也包括暴力行為[67]。

美國人的公益心

稍等!情況有那麽糟嗎?的確,美國人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熱衷於發財。不錯,我們很可能也比世界上其他民族都更自私自利、過度放縱。可是美國性格的另一面如何呢?那就是法國哲學家托克維爾(Alexisde Tocqueville)1931年訪問美國的時候,在年輕的美利堅身上發現的那富有魅力的民間的一面。托克維爾註意到,美國人傾向於自願結社以發展公民福利,這種現象在當時的歐洲還幾乎闕如。他寫道:

美國人,不論年齡、地位、秉性,都永遠在組織各種協會。除了所有人都參加的商業和工業協會,還有上千種其他類型的協會宗教的,道德的,嚴肅的,無用的,極廣泛的,極狹窄的,無窮大的,無窮小的。美國人團結起來舉辦慶典,設立學院,建築教堂,分發書籍,以及把傳教士送到地球的另一邊去。醫院、監獄、學校都是用這種方式創辦的。在我看來,美國最值得矚目的就是這些思想和道德的協會了。[68]

盡管美國人毫無疑問是世界上最個人主義的民族,我們卻將相當多的個人時間用來服務於我們所屬的共同體。兄弟會,青年俱樂部,街區和市民協會,藝術和教育團體,體育和娛樂活動,以及其他不計其數的類似做法,長期以來已經構成了美國生活的主要部分之一。我們向來為自己是一個誌願熱心公益的民族而自豪。難道我們以自我為中心的同時,還能夠這般具備群體意識嗎?

盡管這似乎有些矛盾:美國人熱心公益的傾向實際上反映出我們對個人自由牢不可破的信念。美國人向來對於把過多的權力讓渡給政府充滿疑慮。在我們看來,自由意味著積累個人財富以及獨立自主的能力。長期以來,我們把政府的角色定位為是私人財產權的保障者,而避免如下觀念,即它應該扮演一個更加積極的角色,提供普遍福利,或為我們中的背運者重新分配財富(關於這一點,第二章將有更詳細的討論)。所以從一開始,美國人就寧肯保持低稅率,並限制政府在社團裏的參與度,以求使個人財產積累達到最優化,並保障個人對自己的財產分配享有更大的控制權。因此,幫助有需要的人就成了個人的選擇。

約翰斯霍普金斯中心(Johns Hopkins Center)民間組織研究項目的主任萊斯特薩拉蒙(Lester Salamon)註意到,美國獨特的民間組織傳統來自於我們的個人主義歷史。他指出:強烈個人主義化的文化思潮產生了對集權根深蒂固的敵意。結果是,美國人不願意過多地依賴政府來解決社會和經濟問題,而將此類重大問題留給個人的自願努力來應對[69]。這就是為什麽,半數美國大學和醫院、三分之二的社會服務組織,都是非贏利性部門而非政府公共部門。歐洲在這一點上與美國大相徑庭[70]。

美國人強烈的宗教根底是民間組織繁榮的另一原因。美國許多非贏利性的健康、教育和社會服務機構都是作為宗教機構的延伸部門而被創立的。例如,很早以前美國人就選擇以非贏利性部門的方式創立醫院,而不是依靠政府為公民提供醫療保障。如今,非贏利性部門46%的雇傭崗位都集中在醫護領域[71]。

美國人出於對單一國家宗教的憂慮單一國家宗教在當時歐洲大部分國家中普遍存在,決定將教會和國家分離開來,允許各種宗教派別繁榮發展。與此同時,他們又在百務之中創辦了自己的學院和大學,在一般教育之外另行提供宗教指導。

當我們把美國非贏利性部門層層抽絲剝筍後,赫然顯現出來的便是民間組織裏存在著規模可觀的宗教性社團,這與歐洲國家形成了對比。美國的宗教組織構成了非贏利性雇傭總數的11%,以及誌願者總數的將近三分之一;而在歐洲國家,宗教組織雇傭數僅占非贏利性有償雇傭總數的3.5%,宗教性誌願者工作僅占全部誌願者工作的11%[72]。

應當承認,宗教團體誌願者活動中相當部分是配合某些社會工作的,如給窮人食物,為無家可歸者提供住處,對需要救治者進行力所能及的醫護服務。但是,大部分的誌願者工作時間依然是用在了牧師工作或其他與鞏固宗教組織自身相關的活動中。

許多非贏利性事業的擁護者們說,民間組織比政府部門更能勝任為需要救助者提供社會服務的工作,因為他們身處所服務的社區之中,因此更了解也有更強烈的動機來幫助他們的鄰居。確實如此。問題是,倘若政府扮演更積極的角色正如在歐洲一樣那麽它為需要者和窮人所提供的幫助將是美國誌願性非贏利性部門所不可比擬的。並且,盡管美國民間提供社會服務的努力博得了不絕於耳的贊美聲,但事實仍然是:美國的非贏利性社會服務部門有償雇傭數在22個國家的比較研究中排名靠後。同時,平均算來,在22個接受調查的國家中,非贏利性部門四分之一的有償雇傭是用在社會服務方面,但在美國,所有有償的非贏利性工作只有13.5%用在社會服務方面[73]。

這些都並非為了否定美國的民間組織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但美國人公益心背後的動力,追根溯源卻在於美國性格中的個人主義和宗教。對比之下,在歐洲的多數國家,民間組織就其傾向而言要世俗化得多,並與基督教個人行善的觀念聯系不大,而更多與一種社會主義觀念相聯系,即對共同體福利的集體責任感。

此外,美國許多非贏利性組織傳統上乃是作為商業部門的社會支持者而存在的。像基瓦尼俱樂部(Kiwanis Club)、魯裏坦俱樂部(Ruritan)這樣的成人組織,以及青年成就組織(Junior Achievement)、四健會(4-H)這樣的青少年組織,本來都附屬於商業機構,盡管嚴格說來它們也屬於非贏利性誌願者組織。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觀察家註意到美國參加非贏利性部門的誌願者人數正在逐漸甚至加速減少。哈佛大學的羅伯特普特南(Robert Putnam)在他的著作《獨自打保齡》(Bowling Alone)裏,對民間組織的衰落發表了有爭議性的見解。他將美國人參與誌願者活動的減少歸結為許多原因。普特南認為,大約10%的誌願者活動減少可以歸結為時間和金錢的壓力,尤其是在雙職工家庭。另外10%的減少,普特南認為源於郊區化和城市擴散,以及隨之而來的交通時間增加,這使得可供人們下班後從事非贏利性活動的時間減少了。然而,普特南認為減少的第三個原因是日益個人化的休閑娛樂方式,尤其是用於看電視的時間。他估計大概25%以上的公益活動參加率減少可以同各類電子娛樂手段聯系在一起。最後,普特南提出半數的減少只不過是世代嬗替的結果;對把時間奉獻給他人、推進無回報的社會目標等事業,美國年輕人已不再感興趣[74]。倘若他的觀點正確,這就意味著美國的性格變得冷酷了:迫於時間和金錢的壓力,兼之對個人享樂的追求,我們已經變得不那麽願意關懷我們鄰居們的社會福祉。

倘若事實確乎如此也有一些人說,我們的公益心並沒有淪喪到像普特南和其他一些人認為的那種地步那麽美國夢似乎將進一步萎縮,淪為追逐狹隘私利,這將對社會的福祉帶來可怕的後果。

不過,故事還有它的另一面。並不是所有美國人都是自私、懶惰、祈求不勞而獲、對他們的人類同胞漠不關心的。那一類美國人的確存在。但是依然還有千百萬其他美國人,勤奮工作,實現著美國夢,並且通過在社區裏的個人慈善行為和誌願活動,將他們的好運和其他不太幸運的人分享。然而,也有越來越多品格優良的美國人,他們幹脆放棄了美國夢。他們曾經信仰,他們曾經保持著信念,辛勤工作,孜孜不倦,不斷完善技術,為子孫後代更美好的未來而積蓄、而犧牲,為他們的社區服務但還是入不敷出。他們按照腳本演出,卻只落得個沮喪失意的結局。盡管略占多數(51%)的美國人依然相信美國夢有可能實現,令人震驚的是,有三分之一(34%)的美國人已經不再相信其實現的可能[75]。對他們中許多人而言,一張樂透彩票的價錢就成了實現美國夢的唯一機會了。

不幸的是,近年來被嬌縱和被低估的隊伍正在膨脹,而仍然有資格宣稱他們能夠實現美國夢的美國人相比之下卻在減少。結果,美國夢遭受了不可估量的打擊,喪失了它相當部分的力量過去當它作為定義性的故事把美國人民團結在一起時,曾經一度擁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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