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竄到麻叔家,將牛蛋子往麻嬸面前一扔,氣喘噓噓地說:“麻嬸,麻叔給你的蛋子……”

麻嬸正在院子裏光著膀子洗頭,被那堆在她腳下亂蹦的牛蛋子嚇了一跳。她用手攥住流水的頭發,瞇著眼睛說:“你這個熊孩子,弄了些什麽東西來?”

“麻叔的牛蛋子,”我說,“麻叔讓您先把臊筋兒剔了。”

麻嬸道:“惡心死了,你麻叔呢?”

我說:“立馬就到,與公社獸醫站的老董同誌一起,要來喝酒呢!”

麻嬸急忙扯過褂子技到身上,弄條毛巾擦著頭發,說:“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呢!老董同誌可是貴客,請都請不來的!”

正說著,麻叔推著老董同誌的車於進了院。老董同誌蝦著腰,頭往前探著,脖子很長,像只鵝;腿還有點瘸,像只瘸鵝。

麻叔大聲說:“掌櫃的,看看是誰來了?”

麻嬸眉飛色舞地說:“喲,這不是老董同誌嘛,什麽風把您這個大幹部給刮來?”

老董同誌說:“想不到您還認識我。”

麻嬸說:“怎麽敢不認識呢?去年您還給俺家劁過小豬嘛!”

老董同誌說:“一年不見了,您還是那樣白。”

麻嬸道:“我說老董同誌,咱罵人也不能這個罵法,把俺扔到煤堆裏,才能顯出白來。”

麻叔道:“青天大白日的,你洗得什麽雞巴頭?”

麻嬸道:“這不是老董同誌要來嗎?咱得給領導留下個好印象。”

麻叔道:“洗不洗都是這副熊樣子,快點把牛蛋子收拾了,我和老董同誌喝兩盅;還有沒有雞蛋了?最好再給我們炒上一盤雞蛋。

麻嬸道:“雞蛋?我要是母雞,就給你們現下幾個。”

老董同誌說:“大嫂,不必麻煩。”

麻嬸道:“您來了嘛,該麻煩還是要麻煩。老董同誌,您先上炕坐著去,我這就收拾。”

“對對,”麻叔推著老董同誌,說:“上炕上炕。”

麻叔將老董同誌推到炕上,轉出來說:“羅漢,快幫你嬸子拾掇。”

“陪你的客人去,別在這裏添亂!”麻嬸說,“羅漢,幫我從井裏壓點水!”

我壓了兩桶水。

麻嬸說:“給我到墻角那兒割一把韭菜。”

我從墻角上割了一把韭菜。

麻嬸說:“幫我把韭菜洗洗。”

我胡亂地洗了韭菜。

我蹲在麻嬸身邊,看著麻嬸將那幾個牛蛋子放到菜板上,用菜刀切。刀不快,切不動。麻嬸把菜刀放到水缸沿上鏜了幾下,嗤嗤嗤,直冒火星子。拿過來一試,果然快了許多。將牛蛋子一剖兩半,發現裏邊筋絡縱橫,根本沒法剔除。偏這時候麻叔敲著窗欞子叮囑我們:“把臊筋剔凈,要不沒法子吃!”麻嬸高聲答應著:“放心,不放心自己下來弄!”麻嬸低聲嘟噥著:“我給你剔凈?去醫院把快刀劉請來也剔不凈!”麻嬸根本就不剔了,掄起菜刀,劈劈啪啪,將那六個牛蛋子剁成一堆肉了。麻嬸還說:“這玩藝兒,讓蔣介石的廚師來做也不能不臊,吃的就是這個臊味兒,你說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這時,麻叔又敲著窗欞催:“快點快點!”麻嬸說:“好了好了,這就下鍋。羅漢,你去幫我燒火。”

我到了竈前,從草旮旯裏拉了一把暄草,點著了火。

麻嬸用炊帚將鍋子胡亂涮了幾下,然後從鍋後的油罐子裏,提上了幾滴油。香氣立刻撲進了我的鼻。

這時,就聽到大門外有人喊叫:“隊長!隊長!”

我一下就聽出了杜大爺的聲音。

緊接著杜大爺就拉著牛韁繩進了大門,那三頭剛受了酷刑的牛並排著擠在門外,都仰著頭,軟著身體,隨時想坐下去的樣子。

麻叔從炕上跳下來,沖到院子裏,道:“幹什麽?你想幹什麽?”

老董同誌也跟著跑到院子裏,關切地問:“有情況嗎?”

杜大爺不搭老董同誌的話茬兒,對著麻叔發牢騷:“隊長大人,您只管自己吃香的喝辣的,我呢?”

麻叔道:“老杜,您這把子年紀了,怎麽像個小孩子似的不懂事?國家還有個禮賓司宴請賓客,喬冠華請基辛格吃飯,難道你也要去做陪?”

“我根本不是這個意思!”杜大爺焦急地說。

“你不是這個意思是什麽意思?麻叔問。

杜大爺說:“老董同誌反復交代不能讓它們趴下尤其不能讓雙脊趴下對不對?一趴下傷口就要掙開對不對?傷口掙開了就好不了對不對?可它們就想趴下,我牽著它們它們都要往下趴,我一離開它們馬上就趴下了。”

麻叔道:“那你就不要離開嘛!”

杜大爺說:“那我總要回家吃飯吧?我不去陪著老董同誌吃牛蛋子總得回家吃塊地瓜吧?再說了,生產隊裏那十三頭母牛總得餵吧?我也總得睡點覺吧?……”

“明白了明白了,你什麽也甭說了,黨不會虧待你的。”麻叔在院子裏大聲喊,“羅漢,給你個美差,跟杜大爺遛牛去,給你記整勞力的工分。”

麻嬸將牛蛋子下到油鍋裏。鍋子裏吱吱啦啦地響著,臊氣和香氣直沖房頂。

“羅漢,你聽到了沒有?”麻叔在院子裏大叫。

麻嬸悄悄地說:“去吧,我給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

我起身到了院子裏,看到紅日已經西沈。

杜大爺將牛們交給我,轉身就走。我追著他的背影喊:“大爺,您快點,我也沒吃飯!”杜大爺連頭也不回。

我看看三頭倒了血黴的牛。它們也看著我。它們水汪汪的眼睛裏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們這一輩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雙脊還算好,留下了一群後代;兩個魯西就算斷子絕孫了。我看到它們的眼睛裏除了悲哀之外,還有一種閃閃發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對人類的仇恨。我有點害怕。我牽著它們往前走時,它們完全可能在後邊給我一下子,盡管它們身負重傷,但要把我頂個半死不活還是很容易的。於是我對它們說:“夥計,今日這事,你們可不能怨我,我們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們在東北窪裏同患過難。如果我有權,絕對不會閹你們……”在我的表白聲中,我看到牛們的眼裏流露出了對我的理解。它們淚水盈眶,大聲地抽泣著。我摸摸它們的腦門兒,確實感到非常同情它們。我說:“魯西,雙脊,為了你們的小命,咱們還是走走吧。”我聽到魯西說:“蛋子都給人騸了去,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我說:“夥計們,千萬別這樣想,俗話說得

好,‘好死不如賴活著’,咱們還是走吧……”我拉著牛們,沿著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邊走去。

我們一行遛到河邊時,太陽已經落山,西天上殘留著一抹紅雲,讓我想起雙脊後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長著很多黑壓壓的槐樹,正是槐花怒放的季節,香氣撲鼻,熏得我頭暈。槐花原有兩種,一種雪白,一種粉紅,但它們現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紅。

我牽著牛們在晚霞裏漫步,在槐花的問香裏頭暈。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時刻掛念著麻嬸鍋裏的牛蛋子。那玩藝兒盡管臊一點,但畢竟是肉。而我還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時偷吃了一碗肥豬肉。我不愉快因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為丟了牛蛋子。我們有那麽點同病相憐的意思。

暮色已經十分地蒼茫了,杜大爺還不見蹤影。我跟這個老家夥共同放牛半年多,對他的惡劣品質十分了解。他經常把田鼠洞裏的糧食挖出來,裝進自己的口袋,他還說要把他的小女兒嫁給我做媳婦,騙得我像只走狗一樣聽他招呼。他家緊靠著河堤那塊菜園子裏,灑滿了我的汗水。那園子裏長著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賣幾十元錢。春天第一茬賣得還要多。想著杜大爺家的菜園子,我就到了杜大爺家的菜園子。園子邊上長著一圈生氣蓬勃的泡桐樹,據說是從焦裕祿當書記的那個蘭考縣引進的優良品種。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馬上就該開鐮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爺正彎著腰往韭菜畦裏淋大糞湯子,人糞尿是公共財產,歸生產隊所有,但杜大爺明目張膽地將大糞湯子往自留園裏淋。他依仗什麽?依仗著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裏的炊事員。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據說前幾任炊事員剛到公社食堂時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體就像用氣吹起來一樣,胖得走了形。公社書記很生氣,說食堂裏的好東西全被炊事員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來的炊事員都被書記給攆了,惟有杜大爺的女婿幹了好幾年還是那樣瘦,書記就說這個炊事員嘴不饞。杜大爺私下裏對我說,其實,他這個瘦女婿飯量極大,每頓飯能吃三個饅頭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爺說,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輩子大魚大肉,沒枉來人世走一趟。我滿腹牢騷,

剛想開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爺的小女兒,名叫五花的,挑著兩桶水,從河堤上飄飄揚揚地飛下來了。

杜大爺就是將她暗中許配給了我,我也圍繞著她做了許許多多的美夢。有一次我從麻叔的衣袋裏撿了兩毛錢,到供銷社裏買了20塊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兩塊,將剩下的18塊全部送給了她。她吃著我送的糖,樂得格格笑,但當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時,她卻毫不猶豫地對著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說:“毛都沒紮全的小東西,也想好事兒!”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18塊水果糖,還挨了一個窩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著說:“你還我的糖……還我的糖……”她啐了我一臉糖水,說:“拉出的屎還想夾回去?送給人家的東西還能要回去?”我說:“你不還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讓我摸摸你!”她說:“回家摸你姐去!”我說:“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她說:“你說你這樣一丁點大個屁孩子,就開始耍流氓,長大了還得了?”我說:“你不讓我摸就還我的糖!”她說:“你這個熊孩子,真粘人!”她往四下看了看,低聲說:“非要摸?”我點點頭,因為這時我已經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隱到一棵大槐樹後,雙手按著棉襖的衣角,不耐煩地說:“要摸就快點。”我戰戰兢兢地伸過手去……

她說:“行了行了!”我說:“不行。”她一把推開我,說:“去你的吧,你已經夠了本了!”她說:“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訴別人,我就撕爛你的嘴!”我說:“其實,你爹已經將你許給我做老婆了。”她楞了一下,突然捂著嘴巴笑起來。我說:“你笑什麽?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問你爹去。”她說:“就你這個小東西?”我突然想起麻嬸講過的一個大媳婦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幾句話,我說“秤砣雖小墜千斤,胡椒雖小辣人心,別看今天我人小,轉眼就能成大人!”她說:“這是誰教你的?”我說:“你甭管。”她說:“那好,你就慢慢地長著吧,什麽時候長大了,就來娶我。”講完這話她就走了。

這件事過去不久就發生了一件讓我痛苦不堪的事。說好了等我長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鄰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木匠個頭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齜著一口黑牙,頭上生了七個毛旋,所以他的頭發永遠亂糟糟的。這家夥經常背著一張鋸子一把斧頭到我們村裏來買樹。他的耳朵上經常夾著一支鉛筆,很有風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為他的耳朵上夾鉛筆才與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裏很多人圍在她家門口,等著看熱鬧。我也混跡其中。我聽到那些老娘們兒一起議論,說老杜家的閨女個個胖頭大臉,所以個個都是洪福齊天。老大嫁給公社的炊事員,天天跟著吃大魚大肉。老二嫁給了東北大興安嶺的林業工人,回來走娘家兩口子都戴著狐貍皮帽子,穿著條絨褲子、平絨褂子。老三嫁給縣公安局的狼狗飼養員,雖有個不好聽的外號叫“狗剩”,但狼狗吃剩的是肉。老四更牛,嫁給了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宋手裏天天攥著幾十張肉票,走到哪裏都像香香蛋似的。老五嫁給小木匠,那孩子一看就是個撈錢的耙子。正說著,小木匠家定婚的隊伍來了。我的天,一溜四輛“大金鹿”牌自行車,每輛自行車後馱著三個大箢鬥,箢鬥上都蒙著紅包袱。車子一停,老娘們兒呼啦啦圍上去,掀開包袱,看到了那些龐大的饅頭,饅頭白得像雪,上邊還點著紅點兒。杜大爺和杜大娘都穿得時時務務地迎出來;對著小木匠家的人嬉皮笑臉。我就想著看看杜五花是個什麽表現,但她隱藏得很深,像美蔣特務一樣。後來還聽人家說,小本匠家送給了杜五花三套衣服,其中有一套條線,一套平絨,一套“凡尼丁”。還有三雙尼龍襪子,其中一雙是紅色,一雙是藍色,還有一雙是紫色。三條腰帶,其中一條是牛皮的,一條是豬皮的,還有一條是人造革的。還說杜五花對著小本匠的爹羞羞答答地叫了一聲

爹,小木匠的爹就送給了她一百元錢。聽到這些驚人的財富,我原本憤憤不平的心平靜了許多。我想如果我是杜五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嫁給小木匠。

現在,我的前未婚妻杜五花挑著兩桶水像一個老鷂子似的從河堤上飛下來了。她什麽都大。大頭,大臉,大嘴,大眼,大手大腳。她的確能一巴掌將我扇得滿地摸草,她的確能一腳將我踢出兩丈遠。我要娶她做老婆,弄不好會被她打死。但我的心裏對她的處處都大的身體充滿了感情,因為她曾是我的未婚妻。那時候她有一個外號叫“六百工分”,其實她一年能掙三千多工分。她是我們生產隊裏掙工分最多的婦女。她還有一個外號叫“三大”,當然不是指大嗚大放大字報,據說是指她的大頭、大腚、大媽媽。我不喜歡她這個外號,我知道她也很反感這個外號。她與小木匠定婚後,我在河邊遇到她時,曾惡狠狠地喊了一聲“三大”。她舉著扁擔追了我足有三裏路。幸虧我從小爬樹上房,練出了兩條兔子腿,才沒被她追上。我知道,那天我要被她追上,基本上是性命難保。後來她見了我就橫眉立目,我見了她就點頭哈腰。她挑著水飛到我身邊,說:“小羅漢,你在這裏轉什麽?是不是想偷我們家的韭菜?”

我說:“稀罕你們家這幾畦爛韭菜!”

她說:“不稀罕你在這裏轉悠什麽?”

我說:“我來找你那個老渾蛋的爹!”

她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挑著水就飛進了菜園子。她家的韭菜馬上就要開鐮了,我知道,每次開鐮前她家就沒死沒活地往韭菜畦裏灌水,為的是增加韭菜的分量。我看到她扁擔不用下肩就將兩桶水倒進了韭菜畦,這家夥真是山大柴廣力大無窮。她挑著水桶昂首挺胸地從我面前過,我拉著牛橫斷了胡同,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瞪著眼睛說:“閃開!”我瞪著她的眼睛說:“我給生產隊裏遛牛,你搞資本主義,憑什麽要我給你讓路?”她說:“小羅漢,知道你肚子裏那個小九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這怎麽可能呢?”我說:“自從你跟小木匠定了婚,我發現你越來越醜。”她說:“我原來就不俊,你才發現?”我說:“你嘴唇上還長出一層黑胡子!”她摸摸嘴唇,無聲地笑了。然後她低聲說:“我五,我嘴唇上長了胡子,我是‘三大’,行了吧?放我過去吧?”我說:“你騙了我……你說好了等我長大了跟我結婚的……”說完了這話,我的眼淚竟然奪眶而出。我原本是想偽裝出一點難過的樣子,趁機再占她點便宜什麽的,沒想到眼淚真的出來了,而且還源源不斷。這時我聽到從她寬廣的胸脯裏發出一聲深沈的嘆息,隨著這聲嘆息,她的臉上顯出了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的臉上顯出一絲溫柔的神情她立刻變得美麗無比,在我的眼裏。她迷迷瞪瞪地說:“小羅漢,小羅漢,你真是人小鬼大……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怎麽不想想,等你長大了,我就老成白毛精了……”我說:“好姐姐,好‘三大’……你跟小木匠定婚是完全正確的決定,就沖著那些大白饅頭你也該跟他訂婚,可是你為什麽不給我一個饅頭

吃呢?”她笑道:“吃了饅頭你就不生氣了嗎?”我說:“是的,吃了饅頭我很可能就不生氣了。”她說:“那好辦,咱們一言為定。”我說:“我還想……”“你還想幹什麽?”她瞪著我說:“你別踩著鼻子上臉。”我說:“我還想摸你一下……”她說:“那你去找小木匠商量一下吧,現在我身上的東西都歸他管,只要他同意,我就讓你摸。”我說:一我怎麽敢去找他?”她說:“我諒你也不敢去,他那把小斧頭比風還要快,一下就能把你的狗爪子剁下來廣

“五花,你不快點挑水,在那兒嘀咕什麽?”杜大爺直起腰,氣呼呼地喊叫。

“杜大爺,是我,”我高聲說:“你光顧了搞資本主義,把三頭牛扔給我,像話嗎?您這是欺負小孩!”

杜大爺說:“羅漢,你再堅持一會兒,等我吃了飯就去換你。”

我說:“我從中午就沒吃飯,肚皮早就貼到脊梁骨上了!”

杜大爺說:“咱爺倆誰跟誰?放了一冬半春的牛,老交情了,你多遛一會兒,吃不了虧。”

我心裏話:老東西,還想用花言巧語來蒙我?我可不上你的當了。於是我扔下牛韁繩,說:“雙脊可是馬上就要趴下了,死了牛,看看隊長找誰算賬!”

我這一招把杜大爺激得像猴子一樣從菜園子裏蹦出來。他說:“羅漢羅漢,你可別這樣!”

杜大爺將牛韁繩撿起來,交到我手裏,說:“你先遛著,我這就回家吃飯。”

杜大爺回家去了。五花冷冷地說:“你對我爹這樣的態度,還想摸我?”

我說:“你如果讓我摸你,我能對你爹這樣的態度?”

我們拉著疲乏至極的牛,在麻叔家那條胡同裏轉來轉去。轉到麻叔家大門口,我們總是不約而同地停住腳步,豎起耳朵,聽著屋子裏的動靜。杜大爺的眼睛在昏暗中閃閃發光。他嗤哄著鼻子,說:“香,真他奶奶的香!”我確實也聞到了一股香氣,是不是炒牛蛋子的香氣我拿不準。但除了炒牛蛋子的香氣還能有炒什麽的香氣呢?我把魯西們的韁繩扔給他就往麻叔家裏跑,我什麽都忘了也不能把麻嬸許給我的那碗牛蛋子忘了。麻嬸說給我留出一碗,還說等天黑了就來叫我。但現在天黑了許多,她也沒來叫我。我何必等她來叫我?想吃牛蛋子還等人家來叫我?我怎麽這麽大的架子?我要是現在不借機沖進去,那碗牛蛋子很可能就要被不知道什麽人吃掉了。杜大爺不但沒接我扔給他的牛韁繩,連他自己手裏的牛韁繩也扔掉了。他扯住我的胳膊,怒沖沖地問:“你想到哪裏去?”

我說:“我進去看看麻嬸在家炒什麽東西。”“那也輪不到你去看,”杜大爺說,“要看也得我去看。”

“憑什麽要你進去看?”我努力往外掙著胳膊,大聲說。“我比你年紀大,”杜大爺說:“我還有事要向隊長請示。”

杜大爺把我推到牛頭前,說:“好生看著,別讓它們趴下!”然後他就虎虎地闖進麻叔家院子裏去了。

我感到一股怒火直沖頭頂。我仿佛看到老杜把那碗本來屬於我的牛蛋子吞到了他肚裏。大小魯西,雙脊,你們這三頭丟了蛋子的牛,你們願意趴下就趴下吧!你們不怕把傷口掙開你們就趴下吧!你們活夠了就趴下吧!我是村子裏惡名昭著的不良少年,我可不能把屬於我的美味佳肴讓老杜搶去。我扔了牛,悄悄地進了院子。但我畢竟怕麻叔,不敢硬往裏闖。我需要觀察。我避開竈間門口射出的光線,彎著腰摸到那扇透出光亮的格於窗前。窗欞上蒙著白紙,我仿照故事裏說的,伸出舌尖,舔破了窗紙。我從這個小洞眼裏看進去。我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那張紅木炕桌上擺著的盤子。炕桌子擺著三個盤子,一個盤子裏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二個盤子裏殘留著一點韭菜炒牛蛋子。第三個盤子裏還剩下小半盤韭菜炒牛蛋子。除了這三個盤子,炕桌上還有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除了這兩個綠色的酒盅子,還有兩雙紅色的筷子。桌子上還放著一個盛過農藥的綠瓶子。當然現在這瓶子裏盛的不是農藥而是燒酒。那時候我們喜歡用盛過農藥的瓶子裝酒。我們用完了農藥就把藥瓶子扔到河裏泡著,泡個三五天我們就把瓶子提上來裝酒。麻叔說用這種藥瓶子裝酒特別香。炕上,麻叔與老董同誌對面而坐,中間隔著一張紅木炕桌。那張紅木桌子像茄子皮一樣發亮,這是麻嬸與麻叔結婚時,麻嬸帶過來的嫁妝。這炕桌是麻叔家的鎮家之寶,除非來了貴客,否則決不會往外搬。我心裏想老董同誌您的面子可是不小哇!在麻叔這邊,麻嬸側著身子坐在炕沿上。她的嘴上油嘟漉的,看樣子她也用麻叔的筷子吃了一點。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看樣子她也就著麻叔的酒盅子喝了一點。最後,我不得不看到了坐在炕前長條凳上那個壞蛋老杜,那個明明說把他的女兒杜五花許配給我做老婆但卻食言讓杜五花跟

鄰村小木匠定了婚的老渾蛋杜玉民。杜玉民是他的官名,但我們根本不叫他杜玉民,我們叫他杜魯門。杜魯門坐在長條凳上,雙手扶住膝蓋,腰板挺得筆直,活像個一年級小學生。他下巴上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他的臉很長,上嘴唇很短,下嘴唇很長。他的下嘴唇不但很長而且很厚。他的雙眼一只大一只小。那只大眼之所以大是因為他年輕時眼皮上生過癤子。他那只小眼睛滴溜溜轉,那只大眼睛卻直直地不會轉。他穿著一件對襟黑棉襖,當胸一排銅鈕扣。他說這排銅鈕扣是他的爺爺傳下來的。銅鈕扣閃閃發光,他的頭也閃閃發光。他的厚嘴唇哆嗦著說:“老董同誌,隊長,我向你們報告,大小魯西的蛋子不流血了,吃晚飯的時候,雙脊的蛋子也不流血了。”老董同誌說:“好好好,只要不流血,就不會出問題了。”

老董同誌的灰白色臉已經變成了紫紅色臉,看樣子已經喝了不少。他是公家人,不會像麻叔那樣盤腿大坐。他的兩條長腿別別扭扭地,一會兒伸開,一會兒蜷起。麻嬸說,“老董同誌,您要是不舒服就坐著我們的枕頭吧!”

老董同誌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那怎麽好意思。”

“您客氣什麽呀?”麻嬸說著,從炕頭上拉過一個枕頭,塞在老董同誌屁股下。

老董同誌說:“這下舒服了。”

麻叔拿起酒瓶子,給老董同誌的盅子裏倒滿酒,說:“多喝點,今日讓您吃累了。”

老董同誌端起酒盅,吱地一聲,就把酒吸幹了。

杜魯門舔舔嘴唇,說:“隊長,我有個建議。”

麻叔不耐煩地說:“什麽建議?”

杜魯門說:“牛割了蛋子,是大手術,我建議弄點麩皮豆餅泡點水飲飲它們,給它們加點營養,讓它們好得快點……”

麻叔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痛,鼓皮,豆餅,能從天上掉下來嗎?隊裏窮得連點燈油都打不起了。”

杜魯門說:“老董同誌您說,割了蛋子的牛要不要補補營養?”老董同誌看看麻叔,說:“有條件嘛,當然補補好;沒有條件,也就算了。牛嘛,說到底還是畜生。”麻叔說:“你還有事吧?沒事就去遛牛吧,羅漢那皮猴子精,靠不住。”

“我這就走。”杜魯門站起來,突然想起來了似地說,“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差點把要緊的事給忘了。”

麻叔盯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俺大閨女女婿聽說咱隊裏閹牛,特意趕了回來,”他盯著桌上那盤牛蛋子說:“俺女婿說,公社黨委陳書記最喜歡吃的就是牛蛋子,讓他回來弄呢!我說,你回來得晚了,這會兒,別說六個牛蛋子,就是六十個牛蛋子也進了隊長的肚子了!俺女婿怕回去挨訓,我說,你就說隊裏把那牛蛋子送給烈屬張大爺吃了,陳書記心裏不高興,也不好說什麽了不是?俺女婿說,爹,您真有辦法。俺女婿讓我來告訴你們,做牛蛋子,應該加點醋,再加點酒,還要加點蔥,加點姜,如果有花椒茵香最好也加一點,這樣,即便是不剔臊筋也不會臊。如果不加這些調料,即便把臊筋剔了,也還是個臊。”他從老董同誌面前拿起一根筷子,點點戳戳著盤子裏的牛蛋子塊兒,說,“你們只加了一點韭菜?”他又拿了一根筷子,兩根筷子成了雙,夾起一塊牛蛋子,放到鼻子下聞了聞,說:“好東西,讓你們給糟蹋了,可惜啊可惜!這東西,如果能讓俺女婿來做,那滋味肯定比現在強一百倍!”他把那塊牛蛋子放在鼻子下又狠狠地嗅嗅,說,“臊,臊,可惜,真是可惜!”麻嬸說:“杜大哥,您吃塊嘗嘗吧,也許吃到嘴裏就不臊了。”

麻叔罵麻嬸道:“這樣的臟東西,你也好意思讓杜大哥嘗?杜大哥家大魚大肉都放臭了,還喜歡吃這!”

杜大爺把那塊牛蛋子放到盤子裏,將筷子摔到老董同誌面前,說:“說我家把大魚大肉放臭了是胡說,但你要說咱老杜沒斷了吃肉,這是真的,孬好咱還有一個幹屠宰組的女婿嘛!”

老董同誌說:“老杜,您是我見到的最有福氣的老頭,公社書記的爹也享不到您這樣的福!”

“托您的福,”杜大爺說著,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道,“隊長,我年紀大了,熬不了夜,前半夜我頂著,後半夜我可就不管了。”

麻叔說:“你不管誰管?你是飼養員!”

杜大爺說:“飼養員是餵牛的,不是遛牛的。”

麻叔說:“我不管你這些,反正牛出了毛病我就找你。”

杜大爺說:“你這是欺負老實人!”

杜大爺罵罵咧咧地走出來了。我生怕被他發現,一矮身蹲在了窗前。但他從燈下剛出來,眼前一摸黑,根本看不到我。我看到他頭重腳輕地走了出去。我趁機溜到竈間,掀開鍋,伸手往裏一摸,果然摸到一個碗。再一摸,碗裏果然有東西。我一下子就聞到了炒牛蛋子的味道。麻嬸真是個重合同守信用的好人。我端著碗就竄到院於裏。這時,我聽到杜大爺在大門外喊叫起來:“隊長,毀了!隊長,毀了!牛都趴下了!”

我可顧不了那麽多了。我蹲在草垛後邊的黑影裏,抓起牛蛋子就往嘴裏塞。我看到麻叔和老董同誌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我聽到麻叔大聲喊叫:“羅漢!羅漢!你這個小兔崽子,跑到哪裏去了?”我抓緊時間,將那些牛蛋子吞下去,當然根本就顧不上咀嚼,當然我也顧不上品嘗牛蛋子是臊還是不臊。吃完了牛蛋子,我放下碗,打了一個嗝,從草垛後慢悠悠地轉出來。他們在門外喊成一片,我心中暗暗得意。老杜,老杜,你這個老狐貍,今天敗在我的手下了。

我一走出大門,就被麻叔捏著脖子提起來:“兔崽子,你到哪裏去下蛋啦?”

我坦率地說:“我沒去下蛋,我去吃牛蛋子了!”

“什麽?你吃了牛蛋子?”杜大爺驚訝地說。

我說:“我當然吃了牛蛋子,我吃了滿滿一碗牛蛋子!”

杜大爺說:“看看吧,隊長,你們是一家人,都姓管,我讓他看著牛,他卻去吃了一碗牛蛋子,讓這些牛全都趴在了地上,不死牛便罷,死了牛我一點責任都沒有!老董同誌您可要給我做證。”

老董同誌焦急地說:“別說了,趕快把牛擡起來。”

我看著他們哼哼哈哈地擡牛。擡起魯西,趴下雙脊;拉起雙脊,趴下魯西。折騰了好久,才把它們全都弄起來。

老董同誌劃火照看著牛的傷口,我看到黑血凝成的塊子像葡萄一樣從雙脊的腫脹的蛋子皮裏擠出來。老董同誌站直腰,打了一個難聽又難聞的嗝,身體搖晃著說:“老天保佑,還好,是淤血,說不定還有好處,擠出來有好處,留在皮囊裏也是麻煩,不過,我要告訴你們,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千萬千萬,不能讓它們趴下了,如果再讓它們趴下,非出大事不可。老管,您這個當隊長的必須親自靠上!幹工作就是這樣,抓而不緊,等於不抓……”

麻叔說:“您放心,我靠上,我緊緊地抓住不放!”



麻叔根本沒有靠上,當然也就沒有抓住不放。送走了騎著車子像瞎鹿一樣亂闖的老董同誌,他就扶著墻撒尿。杜大爺說:“隊長,我白天要餵牛,還要打掃牛欄,您不能讓我整夜遛牛!”

麻叔轉回頭,乜乜斜斜地說:“你不遛誰遛?難道還要我親自去遛?別以為你有幾個女婿在公社裏混事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殺豬的,做飯的,擱在解放前都是下三濫,現在卻都人五人六起來了!”

杜大爺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現在不如解放前!?”

麻叔道:“誰說現在不如解放前?老子三代貧農,苦大仇深,解放前泡在苦水裏,解放後泡在糖水裏,我會說現在不如解放前?這種話,只有你這種老中農才會說,別忘了你們是團結對象,老子們才是革命的基本力量!毛主席說‘沒有貧農便沒有革命’,你明白嗎?”

杜大爺銳氣頓減,低聲道:“我也是為了集體著想,這三頭公牛重要,那十三頭母牛也重要……”

麻叔說:“什麽重要不重要的,你把我繞糊塗了,有問題明天解決!”

麻叔進了院子,恍當一聲就把大門關上了。

杜大爺對著大門吐了一口唾沫,低聲罵道:“麻子,你斷子絕孫廣

我說:“好啊,你竟敢罵我麻叔!”

杜大爺說:“我罵他了,我就罵他了,麻子你斷子絕孫,不得好死!怎麽著,你告訴他去吧!”

杜大爺牽著雙脊,艱難地往前走去。雙脊一瘸一拐,搖搖晃晃,像二個快要死的老頭子。想起它在東北窪裏騎母牛時那股生龍活虎的勁頭,我的心裏感到很不是滋味。

我拉著大小魯西跟在雙脊尾後,我的頭臉距雙脊的尾巴很近。我的鼻子與雙脊的脊梁在一條水平線上,我的雙眼能越過它的弓起了的背看到杜大爺的背。

我們默默無聲地挪到了河堤邊上,槐花的香氣在暗夜裏像霧一樣地彌漫,熏得我連連打噴嚏,雙脊也連打了幾個噴嚏。我打噴嚏沒有什麽痛苦,甚至還有那麽一點精神振奮的意思,但雙脊打噴嚏卻痛苦萬分。因為它一打噴嚏免不了全身肌肉收縮,勢必牽連著傷口痛疼。我看到它每打一個噴嚏就把背弓一弓,弓得像單峰駱駝似的。

杜大爺不理我,都是那碗牛蛋子鬧的,我完全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他把雙脊拉到一棵槐樹前,把韁繩高高地拴在了樹幹上。為了防止雙脊趴下,他把韁繩留得很短。雙脊仰著脖子,仿佛被吊在了樹上。我不由地佩服他的聰明,這樣一個簡單的辦法,我怎麽想不出呢?我學著他的樣子,將大小魯西高高地拴在另一棵槐樹上。我也獲得了自由。我說:“杜大爺,您的腦子可真好用廣

杜大爺蹲在河堤的漫坡上,冷冷地說:“我的腦子再好用,也比不上你老人家的腦子好用!”

我說:“杜大爺,我今年才14歲,您可不能叫我老人家!”

杜大爺說,“您不是老人家誰是老人家?難道我是老人家?我是老人家我連一塊牛蛋子都沒撈到吃,你不是老人家你他媽的吃了一碗牛蛋子!這算什麽世道?太不公平了!”

為了安定他的情緒,我說:“杜大爺,您真的以為我吃了一碗牛蛋子?我是編瞎話騙您哪!”

“你沒吃一碗牛蛋子?”杜大爺驚喜地問。

我說:“您老人家也不想想,麻叔像只餓狼,老董同誌像只猛虎,別說六只牛蛋子,就是六十只牛蛋子,也不夠他們吃的。”

杜大爺說:“那盤子裏分明還剩下半盤嘛!”

我說:“您看不出來?那是他們給麻嬸留的。”

杜大爺說:“你這個小兔崽子的話,我從來都是半信半疑。”

但我知道他已經相信我也沒吃到牛蛋子,我從他的喘息聲中得知他的心裏得到了平衡。他從懷裏摸出煙鍋,裝上煙,用那個散發著濃厚汽油味的打火機打著火。辛辣的煙味如同尖刀,刺破了槐花的香氣。夜已經有些深了,村子裏的燈火都熄滅了。天上沒有月亮,但星星很多。銀河有點燦爛,有流星滑過銀河。河裏的流水聲越過河堤進入我們的耳朵,像玻璃一樣明亮。槐花團團簇簇,好像一樹樹的活物。南風輕柔,撫摸著我的臉。四月的夜真是舒服,但我想起了地肥水美的杜五花,又感到四月的夜真真令人煩惱。大小魯西呼吸平靜,雙脊呼吸重濁。它們的肚子裏咕嚕咕嚕響著,我的肚子也咕嚕咕嚕響著。因為我跟牛打交道太多,所以我也學會了反芻的本領。剛才吞下去的牛蛋子泛上來了,我本來應該慢慢地咀嚼,細細品嘗它們的滋味,但我生怕被比猴子還要精的杜大爺聞到,所以我就把它們強壓回去。我的心裏很得意,這感覺好像在大家都斷了食時,我還藏著一碗肉一樣。現在我不能反芻。我往杜大爺身邊靠了靠,說:“大爺,能給我一袋煙抽嗎?”他說:“你一個小孩子,抽什麽煙?”

我說:“剛才你還叫我老人家,怎麽轉眼就說我是小孩子了呢?”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人哪,只能什麽時候說什麽時候的話!”他把煙鍋子往鞋底上磕磕,憤憤不平地說:“退回20年去,別說它娘的幾只臊乎乎的牛蛋子,成盤的肥豬肉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會饞!”

我說:“杜大爺,您又吹大牛啦!”

“我用得著在你這個兔崽子面前吹牛?”杜大爺說,“我對你說吧,那時候,每逢馬桑集,我爹最少要割五斤肉,老秤五斤,頂現在七斤還要多,不割肉,必買魚,青魚,巴魚,黃花魚,披毛魚,墨鬥魚……那時候,馬桑鎮的魚市有三裏長,槐花開放時,正是鱗刀魚上市的季節,街兩邊白晃晃的,耀得人不敢睜眼。大對蝦兩個一對,用竹簽子插著,一對半斤,兩對一斤,一對大蝦只賣兩個銅板。那時候,想吃啥就有啥,只要你有錢。現在,你有錢也沒處去買那樣大的蝦,那樣厚的鱗刀魚,嗨,好東西都弄到哪裏去了?好東西都被什麽人吃了?俺大女婿說好東西都出了口了,你說中國人怎麽這樣傻?好東西不留著自己吃,出什麽口?出口換錢,可換回來的錢弄到哪裏去了?其實都是在胡弄咱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麽好胡弄的。大家嘴裏不說,可這心裏就像明鏡似的。現在,這麽大個公社,四十多個大隊,幾百個小隊,七八萬口子人,一個集才殺一頭豬,那點豬肉還不夠公社幹部吃的。可過去,咱馬桑鎮的肉市,光殺豬的肉案子就有三十多臺,還有那些殺牛的,殺驢的,殺狗的,你說你想吃什麽吧。那時候的牛,大肉牛,用地瓜、豆餅催得油光水滑,走起來晃晃蕩蕩,好似一座肉山,一頭牛能出一千多斤肉。那牛肉肥的,肉膘子有三指厚,那肉,一方一方的,簡直就像豆腐,放到鍋裏煮,一滾就爛,花五個銅子,買上一斤熟牛肉,打上四兩高粱酒,往凳子上一坐,喝著吃著,聽著聲,看著景,你想想吧,那是個什麽滋味……”

我咽了一口唾沫,說:“杜大爺,您是編瞎話騙我吧?舊社會真有那麽好?”

杜大爺說:“你這孩子,誰跟你說舊社會好了?我只是跟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的滋味好。”

我問:“你吃肥牛肉喝熱燒酒是不是在舊社會?”

他說:“那……那……好像是舊社會……”

我說:“那麽,你說吃肥牛肉喝熱燒酒好就等於舊社會好!”

他惱怒地蹦起來:“你這個熊孩子,這不是畫了個圈讓我往裏跳嘛!”

我說:“不是我畫了圈讓你往裏跳,是你的階級立場有問題!”

他小心翼翼地問:“小爺們兒,您給我批講批講,什麽叫階級立場?”

我說:“你連階級立場都不懂?”

他說:“我是不懂。”

我說:“這階級立場嘛……反正是,舊社會沒有好東西,新社會都是好東西;貧下中農沒有壞東西,不是貧下中農沒有好東西。明白了嗎?”

他說:“明白了明白了,不過……那時候的肉魚什麽的確實比現在多……”

我說:“比現在多貧下中農也撈不到吃,都被地主富農吃了。”

“小爺們兒,你這可是瞎說,有些地主富農還真舍不得吃,有些老貧農還舍得吃。比如說方老七家,老婆孩子連條囫圇褲子都沒有,可就是好吃,打下糧食來,趕緊著祟,換來錢買魚買肉,把糧食糟光了,就下南山去討飯。”

我說:“你這是造謠汙蔑老貧農!”

他說:“是是是,我造謠,我造謠。”

我們並排坐著,不言語了。夜氣濃重,而且還有了霧。河裏一傳來蛤蟆的叫聲。

他自言自語道:“蛤蟆打哇哇,再有30天就吃上新麥子面了……新麥子面多筋道哇,包餃子好吃,搟面條好吃,烙餅好吃,蒸饅頭也好吃……那新饅頭白白的,暄暄的,掰開有股清香味兒,能把人吃醉了……”

我說:“杜大爺,求您別說吃的了!您越說,我越餓!”

“不說了,不說了,”他點上一鍋煙,悶悶地抽著,煙鍋一明一暗,照著他的老臉。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他也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羅漢,咱不能這樣傻,”他說,“反正咱不讓牛趴下就行了,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呀!”他說:“那咱們倆為什麽不輪班睡覺呢?”

“萬一它們趴下呢?”我擔心地說。

他站起來檢查了一下牛韁繩,說:“沒事,我敢保證沒事。韁繩斷不了,它們就趴不下。”

我說:“那我先回家睡去了。”

他說:“你這個小青年覺悟太低了,我今年68了,比你爺爺還大一歲,你好意思先回去睡?”

我說:“你這個老頭覺悟也不高,你都68了,還睡什麽覺?”

他說:“那好吧,我出個題給你算,你要是能算出來,你就回家睡覺,你要是算不出來,我就回家睡覺。”

不等我答應,他就說開了:“東南勞山松樹多,一共三萬六千棵,一棵樹上九個權,一個權裏九個窩,一個窩裏九個蛋,一個蛋裏九個雀,你給我算算一共有多少雀?”上學時我一聽算術就頭痛。十以內的數我掰著手指頭還能算個八九不離十,超過了十我就犯糊塗。杜老頭子開口就是上萬,我如何能算清?再說了,我要能把這樣大的數算清楚,我還用得著半夜三更來遛牛嗎?

我說:“杜老頭,你別來這一套,我算不清,算清了我也不算,我憑什麽要費那麽多腦子?”

杜大爺嘆息:“現如今的孩子怎麽都這樣了?一點虧都不吃。”

我說:“現如今的老頭也不吃虧!”

杜大爺說:“碰上你這個小雜種算是碰上對手了。好吧,咱都不睡,就在這裏熬著。”

杜大爺一屁股坐在地上,巴嗒巴嗒地抽煙。

我背靠著一棵槐樹坐下,仰著臉數天上的星星。



在朦朧中,我聽到三頭小公牛罵聲不絕。它們的大嘴一開一合,把涼森森的唾沫噴到我的臉上。大小魯西罵了我幾句就不罵了,雙脊卻不依不饒,怒氣沖天。它說:你這個小雜種,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說我把十三頭母牛都跨了一遍?你讓老董同誌下那樣的狠手。把我的蛋子騸了。你不但讓老董同誌把我的蛋子騸了,你還把我的蛋子吃了。大小魯西幫腔道:他把我們的蛋子也吃了。雙脊說:“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你這個小雜種是如此地殘忍。我大喊冤枉,但我的喉嚨被一團牛毛堵住了,死活喊不出聲來。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咱們這輩子就這麽著了,雖然活著,但丟了蛋子,活著也跟死了差不了。咱們以前怕這小雜種,現在還有什麽可怕的?大小魯西說:的確沒有什麽好怕的了。雙脊說:既然沒有什麽好怕的了,那咱就把這小雜種頂死算了,咱們不能白白地讓這小雜種把咱們的蛋子吃了。大魯西道:兄弟們,你們有沒有感覺?當他吃我們的蛋子時,我的蛋子像被刀子割著似地痛。我真納悶,明明地看到他們把我們的蛋子給摘走了,怎麽還能感到蛋子痛呢?雙脊和小魯西說:我們也感覺到痛。雙脊說:他們不仁,我們也不必講義。我

看咱們先把這個小雜種的腸子挑出來,然後咱們再去跟麻子他們算賬。我把身體死勁地往樹幹上靠著,眼睛裏充滿了淚水。我大喊,但只能發出像蚊子嗡嗡一樣的小聲音。我說:牛大哥,我冤枉啊……我也是沒有辦法子呀……隊長讓我幹,我不能不幹……雙脊,雙脊你難道忘了?去年冬天我用我奶奶那把破木梳子,把你全身的毛梳了一遍,我從你身上刮下來的虱子,沒有一斤也有半斤,大魯西,小魯西,我也幫你們梳過毛,拿過虱子,如果沒有我,你們早就被虱子咬死了……你們當時都對我千恩萬謝,雙脊你還一個勁地用舌頭舔我的手……你們不能忘恩負義啊……我的聲音雖然細微但它們聽到了。我看到它們通紅的眼睛裏流露出了一絲溫情。我抓緊時機,搖動三寸不爛之舌,盡揀那些懷念舊情的話說。我看到它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好像有放過我的意思。我說:牛兄弟們,只要你們饒了我,我這輩子不會忘了你們,等我將來有了權,一定把最好的草料給你們三個吃。我保證不讓你們下地幹活,夏天我給你們扇扇子,冬天我給你們縫棉衣。我要讓你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牛,最最幸福的牛……在我的甜言蜜語中,我看到大小魯西的眼睛裏流出了淚水。

雙脊說:我們不用你扇扇子,你也不可能給我們扇扇子;我們不用你縫棉襖,你也不可能給我們縫棉襖。你自己都找不到個人給你縫棉襖。你的好話說得過了頭,所以讓我聽出了你的虛偽。你的目的就是花言巧語地蒙混過關,然後你撒開兔子腿兒,跑一個蹤影不見。我說:牛大哥呀,村裏人說話說了算,一片真心可對天。雙脊道:你甭給俺唱戲文,您這幾句俺們從小就聽。接下來是“擒龍跟你下海,打虎跟你上高山”,對不對?我連聲說對。雙脊對大小魯西說:夥計們趁著天還沒亮,咱們把這小雜種收拾了吧!它們豎起鐵角,對準我的肚皮頂了過來。我怪叫一聲,睜開眼,看到一輪紅日已從河堤後邊升起來。

一輪紅日從河堤後邊升起來,耀得我眼前一片金花花。我搓搓眼,看看眼前的情景,不由地叫了一聲娘。我的娘喲,三頭牛都趴在了地上,盡管韁繩沒斷,但它們把脖子神得長長的與樹幹並直,齜著牙咧著嘴翻著白眼,好像三個吊死鬼。我更加仔細地看了一眼,它們的身體的的確確是趴在了地上。我不顧被夜露打濕了的身體又僵又麻,蹦起來,跳過去,拉牛韁繩。牛韁繩挺得棒硬,如何拉得動?拉不動我就踢它們的屁股,我踢它們的屁股它們毫無反應。我的心裏一片灰白。我想壞了事了,這三頭牛死了。這三頭牛一定是趁著我睡著了時,商量了商量,集體自殺了。它們這輩子不能結婚娶媳婦,所以它們集體上了吊。這時我就想起了杜大爺,這老東西趁我睡著了竟然偷偷地跑了。他想把死牛的責任推到我身上。我心中頓時充滿了對杜大爺的恨,忘了我對杜五花的愛。杜魯門!杜魯門!我明知杜魯門不可能聽到我的喊叫,但我還是大聲喊叫。杜魯門我饒不了你!如果杜魯門此時在我眼前,我會像狼一樣撲上去把他咬死。三頭牛其實是死在他的手裏。我撲上去把他咬死實際上是替牛報仇雪恨。我撒腿往杜魯門家跑去。

我跑到杜魯門家的菜園子,看到杜魯門正猴蹲在那裏割韭菜。剛割了韭菜的韭菜畦就像剛剃了的頭一樣新鮮。他女兒杜五花也在園子裏忙活。杜魯門把韭菜捆得整整齊齊。杜五花把杜魯門捆好的韭菜一捆捆地往水桶裏放,一捆也不落地放到水桶裏用水浸泡。用水浸泡過的韭菜既好看又壓秤,這家人的腦子個個好用。杜五花從水桶裏把韭菜提上來時韭菜真是好看極了,一串串的水珠像珍珠似的順著韭菜梢流下來,流到水桶裏,發出撒尿般的響聲。往水裏浸韭菜的杜五花也很好看,盡管此時我對她的爹恨得咬牙切齒,但我還是沒辦法不承認她的漂亮。根據我的經驗,女人只要跟水一接近馬上就會變漂亮。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會變得更漂亮,即便是不漂亮的女人跟水一接近也會變漂亮。譬如說女人在河裏洗澡,譬如說女人在井邊洗頭,譬如說女人在水桶邊浸泡韭菜。紅太陽照耀著杜五花肉嘟嘟的四方大臉,好像一塊紅玻璃。她留著兩條又短又粗的辮子,好像兩根驢尾巴。如果沒有杜五花在場,我肯定會大喊:杜魯門,王八蛋,牛死了!因為杜五花在場,我只好說:“杜大爺,壞了醋了!”

杜大爺擡起頭,問我:“羅漢,你不在那裏看著牛,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我說:“您快去看看吧,杜大爺,我們的牛死了……”

杜大爺像豹子一樣躥起來,問我:“你說什麽?”

我說:“牛死了,我們的牛死了,我們那三頭牛都死了……”

“你胡說!”杜大爺弓著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說,“你胡說什麽呀,我離開時它們還活蹦亂跳,怎麽一轉眼就死了?”

“我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麽死了,看那樣子,好像都是自殺……”

“你就胡編吧,我活了68歲,還沒聽說牛還會自殺……”

杜大爺往我們掛牛的地方跑去。

杜五花問我:“羅漢,你弄什麽鬼?”

我說:“誰跟你弄鬼?你爹把牛扔了不管,跑回家來搞資本主義,結果讓三頭牛上了吊!”

“真的?”杜五花扔掉韭菜跑過來,拉著我的手就往河堤那邊跑,她的手像鐵鉤子一樣,她的胳膊力大無窮,我幾乎是腳不點地地跟著她跑,邊跑她邊說:“你是怎麽搞的?

我爹不在,不是還有你嗎?”

我氣喘噓噓地說:“我睡著了……”

“讓你看牛你怎麽能睡著呢?”她質問我。

我說:“我要不睡著你爹怎能跑回家割韭菜?”

我還想說點難聽的話嚇唬她,但已經到了槐樹下。

杜大爺拽著韁繩想把牛拽起來,但拽不起來。我心裏想,牛都死了,你怎麽能把它們拽起來呢?杜大爺掀著它們的尾巴想把它們掀起來,但掀不起來。我心裏想,你怎麽可能把一個死牛掀起來呢?雖然他沒把牛弄起來,但經他這麽一折騰,我看到雙脊的尾巴動彈了一下。老天爺,原來雙脊還活著。既然雙脊還活著,那麽,大小魯西更應該活著。果然我看到大魯西晃了晃耳朵,小魯西伸出舌頭舔了一下鼻孔。發現三頭牛都沒死讓我感到很高興;發現三頭牛都活著又讓我感到很不高興。那時候我正處在愛熱鬧的青春前期,連村子裏的狗都討厭我。我希望村子裏天天放電影,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希望村子裏天天有人打架,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希望天天能看到紅衛兵鬥壞蛋,但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沒有了上邊所說的這些大熱鬧,那麽生產隊裏的母牛生小牛、張光家的母狗與劉漢家的公狗交配最好能天天發生,但這也是絕對不可能的。老董同誌來給牛割蛋子這樣的熱鬧能夠每天發生嗎?當然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想,如果這三頭牛一起上吊自殺,這個大熱鬧足可以讓全村轟動,而這令全村轟動的大事與我直接有關系,你想想這會讓我的生活多麽充實,這會讓我多麽令人關註,人們必定眼巴巴地望著我、盼著我講出事情的前因後果,那會讓我多麽神氣。可是,三頭牛一個都沒死。杜大爺瞪著一大一小兩只眼,對著我和他女兒吼:“你們倆死了嗎?”

老東西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呢?他讓我跟他的女兒死在一起是什麽意思?這話雖然不是好話,但我聽出了親近,好像我跟杜五花有著特殊關系似的。我又想其實我跟杜五花的關系就是不一般,我曾經……

“別傻站著了,幫我把牛擡起來呀!”杜大爺說。

於是我上前揪住了雙脊的尾巴。

杜五花一把將我讀到一邊,什麽也沒說,她什麽也沒說就彎下腰,自己揪住了牛尾巴。

我上前抱住了牛脖子。

杜大爺把我推到一邊,親自抱住了牛脖子。

最後,我只好站在杜五花身邊,握住了她的手腕子。

我們一齊努力,將雙脊擡了起來。

我很擔心把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其實我是有點盼望著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能將牛尾巴從牛屁股上拔下來肯定也是一件大事,甚至會比死三頭牛還熱鬧,但牛尾巴還在牛屁股上我們就把牛擡起來了。

擡起了雙脊我們緊接著把大魯西擡起來。

然後我們又把小魯西擡起來。

我們把三頭牛擡起來後,杜大爺馬上就轉到牛後,彎下腰去仔細觀察。

我和杜五花也彎腰觀察。

大小魯西的蛋皮略有腫脹。

雙脊的蛋皮大大腫脹,腫成了一只飽滿的大口袋,比沒閹之前還要飽滿。顏色發紅,很不美妙。而且這夥計還在發高燒。我站在它的身邊就感到它的身體像一個大火爐子似的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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