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大爺解開了牛韁繩。他把大小魯西的韁繩交給我,他親自牽著雙脊的韁繩。他對五花說:“你回去吧,讓你娘搟一軸子雜面條,待會兒我和羅漢回去吃。”

杜五花好像不認識似地看看我,我也好像不認識似地看看她的爹。我心裏想,這簡直是太陽從西邊升起來了。我又看看杜大爺,我看到他老人家的臉慈祥極了。我活在人世上14年,還從來沒見到過像杜大爺這樣慈祥的老頭。

我們拉著牛,在胡同裏慢吞吞地走著。杜大爺咳嗽了幾聲,說:“羅漢小爺們兒,其實,你是咱村裏最有天分的孩子,他們都是狗眼看人低,我把這句話放在這裏,20年後回頭看,你保證是個大人物!”

杜大爺的話我真是愛聽。

他說:“咱爺倆一夜都沒合眼,雙脊的蛋子還是腫成了這樣,可見這頭牛不能閹,人家老董同誌也說不能閹,這頭牛配過牛不能閹了,你麻叔非要閹,所以說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責任也落不到咱爺倆頭上,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極了!”



那天早晨,杜大爺沒有食言,他果真讓我到他家去吃了一碗雜面條。他的老婆也就是杜五花的娘對我還挺親熱,我吃面條時她一個勁地往我的碗裏加湯,好像怕我噎著似的。杜五花態度蠻橫地對她娘說:“你一個勁地往他的碗裏加湯幹什麽?”她娘說:“吃飯多喝湯,勝過開藥方。”杜五花不理她娘,把一個鹹鴨蛋幾乎全摳到我的碗裏。那黃澄澄、油汪汪的鴨蛋黃滾到我碗裏時,杜大娘對著杜五花擠鼻子弄眼的。使眼色,杜五花裝作看不見,連杜五花都裝作看不見,我更沒必要冒充好眼色。我毫不客氣地一口就將那個鴨蛋黃吞了,免除了杜大娘再把那個鴨蛋黃搶走的危險。倉皇之間沒顧上品咂鴨蛋黃的味道,這有點遺憾,但也沒有什麽好遺憾的,因為在我吞蛋黃的同時,杜大娘搶蛋黃的手已經伸過來了。杜大娘氣呼呼地說:“你這孩子,真是有爹娘生長無爹娘教養!人家都是一丁點一丁點地品品滋味,你竟然一口吞了!”杜五花替我幫腔道:“不就那麽個鴨蛋黃嘛,您嘀咕什麽?!讓人吃就別心疼!”杜大娘憤怒地說:“不是我心疼,我是怕他吃壞了嗓子。”我說:“大娘您就放心吧,我跟方小寶打賭,空口喝了一斤醬油,嗓子還像小喇叭似的。”杜大娘撇撇嘴,轉身走了。杜五花對我眨眨眼,鬼鬼地笑了。這一笑讓我感到她和我心連著心,這一笑讓我感動了許多年。那個白天,我和杜大爺牽著牛在村子裏轉。時而杜大爺牽著雙脊在前,時而我牽著大小魯西在前。我在前時我的心情比較好,因為看不到雙脊的蛋子。我在後時我的心情很惡劣,因為我沒法不看到雙脊那越腫越大的蛋子。轉入大街轉小巷,起初我們身後還跟著幾個抹鼻涕的孩子,但一會兒他們便失去了興趣。小孩子們走了,蒼蠅來了。起初只有幾只蒼蠅,很快就來了幾百只蒼蠅。蒼蠅的興趣集中在雙脊的蛋子上。它們叮住不放,改變了那地方的顏色。蒼蠅讓雙脊更加痛苦,我從它的眼神裏看出了它欲死不能的神情。我折了一束柳條,替它轟趕蒼蠅,但那地方偏僻狹窄,有很多死角,另外還要拂蠅忌蛋,所以也就幹脆不趕了。

杜大爺讓我看著雙脊,他去向麻叔匯報雙脊的病情。

杜大爺回來,氣呼呼地說:“麻子根本不關心,說沒事沒事沒事,他媽的巴子,他沒看怎麽知道沒事?”

這天夜裏,大小魯西開始認草了,但雙脊的病情越來越重。

第三天上午,我們不管大小魯西了,放它們回了生產隊的飼養室。我和杜大爺把全副精力放到雙脊身上。

我們一前一後,推拉著它在街上走。我們必須高度警惕著,才能防止它像堵墻壁一樣倒在地上。

我們把它拉到生產隊飼養室門外。杜大爺提來一桶水,想讓它喝點。但它的嘴唇放在水面上沾了沾就擡起來了。它的嘴唇上那些像胡須似的長毛上滴著水。清亮的水珠從它嘴唇上那些長毛上啪噠啪噠地滴下來,好像一滴滴眼淚。它的眼睛其實一直在流淚。淚水浸濕了它眼睛下邊兩大片皮毛,顯出了明顯的淚痕。杜大爺跑進飼養室,用一個破鐵瓢,盛來了半瓢棉籽餅,這是牛的料,盡管這東西牛吃了拉血絲,但還是牛最好的料。只有幹重活的牛才能吃到這樣的好料。杜大爺把那半瓢棉籽餅倒進水桶裏,伸進瓢去攪了攪。杜大爺溫柔地說:“小牛,你喝點吧,你聞聞這棉籽餅有多麽香!”雙脊把嘴插進水桶裏,蘸蘸嘴唇就擡起來了。杜大爺驚異地說:“怎麽?你連這樣的好東西都不想喝了嗎?”拴在柱子上的那些牛們,其中包括大小魯西,聞到棉籽餅的香味,都把眼睛斜過來。杜大爺說:“羅漢,你去跟麻子說吧,你是他的侄子,你的面子也許比我大。你去說吧,你就說雙脊很可能要死。你說他如果不來,那麽,牛死了他要負全部的責任,你去吧。”

我跑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在生產隊的記工房裏看到了麻叔。

我說:“雙脊要死了,很可能馬上就要死了……”

麻叔正和隊裏的保管、會計在開會,聽到我的話,他們都跳了起來。

麻叔嘴角上似乎掛著一絲笑容,問我:“你說雙脊要死?”

我說:“它連香噴噴的棉籽餅都不吃了,它的蛋皮腫得比水罐子都要大了。”

麻叔說:“我要去公社開會,王保管你去看看吧。”

王保管就是那位因為打牛進過苗圃學習班的人。他紅著臉,擺著手,對麻叔說:“這事別找我,跟牛沾邊的事你們別找我!”

麻叔狡猾地笑著說:“吃牛肉時找不找你?”

王保管說:“吃牛肉?哪裏有牛肉?”

麻叔道:“看看,一聽說吃牛肉就急了嘛!”

王保管說:“吃牛肉你們當然應該找我,要不我這條腿就算白瘸了!”

麻叔說:“徐會計,那你去看看吧。”

徐會計說:“要不要給公社獸醫站的老董同誌打電話?”

麻叔說:“最好別驚動他,他一來,肯定又要打針,打完了針還要換藥,換完了藥咱還得請他吃飯喝酒,隊裏還有多少錢你們也不是不知道!”

徐會計說:“那怎麽辦?”

麻叔道:“一個畜生,沒那麽嬌氣,實在不行,弄個偏方治治就行了。”

我們在徐會計的指揮下,往雙脊的嘴裏罐了一瓶醋,據村裏的赤腳醫生說醋能消炎止痛。我們還弄來一個像帽子那樣大的馬蜂窩,搗爛了,硬塞到它的嘴裏去,據徐會計的爹說,馬蜂窩能以毒攻毒。我們還弄來一塊石灰膏子抹到它的蛋皮上,據說石灰是殺毒滅菌的靈藥。

我真心盼望著雙脊趕快好起來,它不好,我和杜大爺就得不到解放。但雙脊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加重了。它的蛋皮流出了黃水,不但流黃水,還散發出一股惡臭。這股惡臭的氣味,把全村的蒼蠅都招來了。我們牽拉著他走到哪裏,蒼蠅就跟隨到哪裏。它的背弓得更厲害了。由於弓背,它的身體也變短了。它身上的毛也戰起來了,由於戧毛,它身上的骨節都變大了。它的淚水流得更多了。它不但流眼淚,還流眼屎,蒼蠅伏在它的眼睛周圍,吃它的眼屎,母蒼蠅還在它的眼角上下了許多蛆。它的蛋皮上也生了蛆。

第四天早晨我們把雙脊拉到麻叔家門口。麻叔家還沒開門,我撿起一塊磚頭,用力砸著他家的門板。麻叔披著褂子跑出來,罵我:“渾蛋羅漢,你想死嗎?”

我說:“我不想死,但是雙脊很快就要死了。”

杜大爺蹲在墻根兒,說:“麻子,你還是個人嗎?”

麻叔惱怒地說:“老杜,你這麽大年紀了,怎麽連句人話都不會說了?”

“你逼得我啞巴開口,”杜大爺說:“你看看吧,怎麽著也是條性命,你們把它的蛋子挖出來吃了,你們舒坦了,可是它呢?”

麻叔轉到牛後,彎下腰看看,說:“那你說該怎麽辦?”

杜大爺說:“解鈴還得系鈴人,趕快把老董叫來。”

麻叔道:“你以為我不急?牛是生產資料,是人民公社的命根子,死個人,公社裏不管,死頭牛,連黨委書記都要過問。”

杜大爺問:“那你為什麽不去請老董?”“你以為我沒去請?”麻叔道,“我昨天就去了獸醫站,人家老董同誌忙著呢!全公社有多少生產隊?有多少頭牛?還有馬,還有驢,還有騾子,都要老董同誌管。”

杜大爺說:“那就看著它死?”

麻叔搔搔頭,說:“老杜,想不到你一個老中農,還有點愛社如家的意思。”

杜大爺說:“我家四個女婿,三個吃公家飯!”麻叔說:“這樣吧,你和羅漢,拉著雙脊到公社獸醫站去,讓老董給治治。”

杜大爺說:“簡直是睜著眼說夢話,到公社有20裏地,你讓我們走幾天?”

麻叔說:“走幾天算幾天。”

杜大爺說:“只怕走到半路上它就死了!”

麻叔說:“它實在要死,咱們也沒有辦法,連縣委書記都要死,何況一頭牛?”

杜大爺說:“我去了,家裏那些牛怎麽辦?”

麻叔說:“同誌,不要以為離了你地球就不轉了,讓你去你就去,家裏的事就甭管了!”

杜大爺說:“好好好,我去,醜話說在前頭,這牛要是死在路上,你們可別找找麻煩。”

麻叔道:“還有小羅漢當見證人嘛!”



我們拖著雙脊,走上了去公社之路。

我背著一個包袱,包袱裏包著一個玉米面餅子,一棵大蔥,一塊黑醬。這是因為我要出門,家裏對我的獎賞。如果不出門,我的主食是發黴的地瓜幹子。杜大爺背著一個黃帆布書包,書包上繡著紅字,這是很洋氣的東西,在當時的情況下,只有知識青年才能背這種書包。我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個書包,但我弄不到。杜大爺很牛氣地背著一個只有知識青年才有的書包拉著牛韁繩走在牛前頭,書包讓他生氣勃勃。我背著古舊的包袱,拿著一把破扇子跟在牛後頭。我用破扇子不停地轟著雙脊蛋皮上的蒼蠅。我扇一下子蒼蠅們就嗡地飛起來,蒼蠅飛起來時我看到雙脊那可憐的蛋皮像一團涼粉的形態、像一團涼粉的顏色。我剛一停手蒼蠅們就落回去,蒼蠅落回去我就只能看到蒼蠅。我們出了村,過了橋,上了通往公社的那條沙石路。誇張點說我們走得還不如蛆爬得快。不是我們走不快,是雙脊走不快。雙脊連站立都很困難,但我們要它走,它就走。它已經連續三天沒撈到趴下歇歇了,我猜想它的腦子已經昏昏沈沈。如果是人,早就活活累死了,累不死也就困死了。想想做頭牛真它媽的不容易。如果我是雙脊,就索性趴下死了算了。但雙脊不是我。我和杜大爺一個在前拉著,一個在後催著,讓它走,逼它走,它就走,一步,一步,一步更比一步難。

太陽正響時我們走到了甜水井。甜水井離我們村六裏地。杜大爺說:“羅漢,咱爺們兒走的還不算慢,按這個走法,半夜十二點時,也許就到獸醫站了。”

我說:“還要怎麽慢?我去公社看電影,20分鐘就能跑到。”

杜大爺說:“已經夠快了,不要不知足。歇歇,吃點東西。”

我們把雙脊拴在井邊的大柳樹上。我解開了包袱,杜大爺解開了書包。杜大爺從書包裏摸出了一塊玉米面餅子,我從包袱裏也摸出了一塊玉米面餅子。我摸出了一根大蔥,他也摸出了一根大蔥。我摸出黑醬他也摸出黑醬。我們兩個的飯一模一樣。吃了飯,杜大爺從書包裏摸出了一個玻璃瓶子。玻璃瓶頸上拴著一根繩。他把繩抖開,將瓶子放到井裏,悠一悠,蕩一蕩,猛一松手,瓶子一頭紮到水裏,咕咕嘟嘟一陣響,灌滿了水就不響了。杜大爺把灌滿水的瓶子提上來。我說:“杜大爺,您真是有計劃性。”杜大爺說:“讓我當生產隊長,肯定比麻子強得多。”

我說:“當生產隊長屈了您的才,您應該當公社書記!”

杜大爺說:“可不敢胡說!公社書記個個頂著天上的星宿,那不是凡人。”

我說:“大爺,您說,我要有個爹當公社書記,我會怎麽樣?”

“就你這模樣還想有個當公社書記的爹?”杜大爺把瓶子遞給我,說,“行了,爺們兒,別做夢了,喝點涼水吧,喝了涼水好趕路。”

我喝了一瓶涼水,肚子咕咕地響。

杜大爺又提上一瓶水,將瓶口插到牛嘴裏。水順著牛的嘴角流了出來。

“無論如何我們要讓它喝點水,”杜大爺說,“否則它病不死也要渴死。”

杜大爺又從井裏提上一瓶水,他讓我把雙脊的頭擡起來,讓它的嘴巴向著天,然後他把瓶子插到牛嘴裏。這一次我聽到了水從雙脊的咽喉流到胃裏去的聲音。杜大爺興奮地說:“好極了,我們終於讓它喝了水,喝了水它就死不了了。”

我們離開柳蔭,重返沙石路。初夏的正午陽光其實已經十分暴烈,沙石路面放射著紅褐色的刺眼光芒。我建議歇一歇,等太陽落落再走。杜大爺說多歇無多力。而且他還說陽光消毒殺菌,而且他還說其實雙脊凍得要命,你難道沒看到它渾身上下都在打哆嗦嗎?我相信杜大爺的生活經驗比我要豐富得多,所以我就不跟他爭辯。我更希望能早些到了公社獸醫站,讓雙脊的病及時得到治療,我其實是個善良的孩子。

我從路邊拔了一把野草,編成一個草圈戴在頭上。我看到杜大爺的禿頭上汪著一層汗水,便把頭上的草圈摘下來扔給他。杜大爺接了草圈戴在頭上,說:“你這孩子,越來越懂事,年輕人,就應該這樣。”杜大爺一句好話說得我心裏暖洋洋的。我說:“大爺,您活像個老八路!”杜大爺嘆息道:“人哪,可惜沒有前後眼,要有前後眼,說什麽我也要去當八路。”我問:“您為什麽不去當八路呢?”他說:“說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候,誰也看不出八路能成氣候。八路穿得不好,吃得也不好,武器更不好,就那麽幾條破大槍,槍栓都銹了,子彈也少,每人只有兩粒火,打仗全靠手榴彈,手榴彈也是土造的,十顆裏鐵定有五顆是臭的。國軍可就不一樣了,一色的綠嘩嘰軍裝,美式湯姆槍,紅頭綠屁股子彈開著打,那槍,打到連發上,哇哇地叱脆生生地,聽著都養耳朵。手榴彈一色是小甜瓜形狀,花瓣的,炸起來驚天動地,還有那些十輪大卡車才能拖動的榴彈大炮,一炮能打出五十裏,落地就炸成一個灣,灣裏的水瓦藍,一眼望不到底。爺們兒,那時候不比現在,現在都打破頭地搶著當兵,那時誰也不願當兵。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嘛。就是當兵,爺們兒,我也不去當八路,要當我也去當國軍了。當國軍神氣,國軍吃得好,穿得好,還能關到銀兩。八路,不是正頭香主,爺們兒,說起來好像在撒謊,一直到了1947年咱們這塊地方還不知道八路的頭是誰,後來才聽說八路的頭是朱毛,後來又說朱毛是兩個人,還是兩口子,朱是男的,毛是女的。但那時誰都知道蔣介石,蔣委員長……”

我說:“那你說說國軍為什麽被八路打敗了?”

杜大爺說:“依我看,八路的人能吃苦,國軍的人不能吃苦。八路的人沒有架子,大官小官都沒架子,國軍的人架子大,國軍的大官架子倒不大,小官反倒架子大,官越小架子越大。俺家東廂房裏住過國軍一個少尉,連洗腳水都要勤務兵給端到炕前,但八路的團長還給俺家掃過院子。還有,八路的人不跟女人粘糊,我看他們不是不想,是不敢;國軍的人就不一樣了,見了漂亮娘們兒,當官的帶頭上。就這幾條,國軍非敗不可。”

我說:“你既然看出國軍必敗,為什麽還不去當八路?”

“那會兒誰能看出來?那會兒我要看出來肯定當了八路。”他說:“我要是當了八路,熬到現在,最次不濟也是公社書記,吃香的,喝辣的,屁股下坐著冒煙的。不過也很可能早就給炮子打死了。人的命,天註定,這輩子該吃哪碗飯,老天爺早就給我安排好了,胡思亂想是沒有用處的。人不能跟天對抗,我是很知足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嘛!”

我們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地胡扯著,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往前挪動。我們說累了,就沈默。在沈默中我們昏昏欲睡。現在回想起來,那是一幅很有情調的畫面:一輪艷陽當頭照,沙石路在陽光下變成了金黃色,一個頭戴草圈、斜背書包的老頭子,迎著陽光瞇著一大一小兩只眼,肩膀上背著牛韁繩,神著黑色的脖子,一步一探頭地往前走著,像我後來看到過的在江上拉纖的船夫。在他的身後,是被韁繩拉得仰起來的牛臉。牛臉上有淚水還有蒼蠅。再往後是弓起來的牛背,夾起的牛尾。牛蛋皮太難看,就不要畫了。重點應該畫畫我。我很醜,我很醜卻缺乏自知之明,喜歡扮鬼臉,做怪相,連我的姐姐都曾經質問我的母親:娘,你說他怎麽這樣醜?簡直是氣死畫匠,難描難畫。母親對姐姐的質問當然不高興。母親說狗養的狗親,貓養的貓親,你們不親他,所以就覺得他醜。當然母親生了氣時也罵我醜。我趴到井臺邊上看自己的模樣,確實有些問題。譬如說我嘴裏生著一顆虎牙,姐姐說我鋸齒獠牙。我一怒之下,找了一把鐵挫,硬是一點點地將那顆牙挫平了。挫牙時整個牙床都是酸的,好像連腦子都給震蕩了,但是為了美,我把那樣長的一顆虎牙給挫平了。我把這事說給村裏人聽時,他們都不相信,以為我又在胡說。我留著那種頭頂只有一撮毛的娃娃頭,臉上是一片片銅錢大的白癬,那時候男孩子臉上愛長這種白癬,據說用酸杏擦能擦好,我們就去偷酸杏來探,也沒見誰擦好過。我斜背著一個藍布包袱,穿一條大褲頭子,腳上拖拉著一雙大鞋,手裏搖著一柄破芭蕉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牛的蛋皮。我們都不好看,人不是好人,牛也不是好牛。但我們很有特色。如果願意,其實還可以畫畫路兩邊的樹。路兩邊的樹多半是楊樹,楊樹裏夾雜著一些槐樹。楊樹上生了那種名叫“吊死鬼”的蟲,它們扯著一根遊絲在風裏蕩來蕩去。路兩邊的麥子正在開花,似乎有那麽點甜甜的香氣。這幅圖畫固然很好,但我的肉體卻很痛苦。我頭痛,眼前有點發黑,口裏是又幹又苦,腳也很痛。但我的這點痛苦跟牛比起來肯定是不值一提。牛受的罪比天還高,比地還厚。它的頭不痛是不可能的。我們多少還睡了一點覺,可它卻一點覺都不能睡。現在我想起來,其實不讓間過的牛趴下是沒有道理的。即使是一條沒闖過蛋子的牛,讓它四天四夜撈不到趴下,也是一樁酷刑,何況它身受酷刑,大量失血後,又傷口發炎。它的腿已經腫了,它血管於裏的血也壞了,它那個像水罐一樣的蛋皮裏肯定積了一包膿血。與牛相比,我受的這點小罪的確是輕如鴻毛了。杜大爺難道就好受了嗎?他也不好受。他是68歲的人了,那時候68歲的人就是高齡了,也就是說,杜大爺的大部分身體已經被黃土埋起來了。他嘴裏的牙幾乎全掉光了,只剩下兩個特大的門牙,這兩個長門牙給他的臉上增添了一些青春氣象,因為這兩個門牙使他像一匹野兔,野兔無論多麽老,總是活潑好動的,一活潑好動,就顯得年輕。接下來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在路上撿到了一把刀子。

那是一把三角形、帶長柄的刀子。因為我曾經在生產隊的苗圃裏幹過活,所以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把嫁接果樹使用的刀子。這種刀子很鋒利,跟老董同誌使用的閹牛刀在外形上有些相似之處。我撿起這把刀子後,就忘了頭痛和腳痛,鬼使神差般地就想把雙脊那腫脹的蛋皮給豁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裏邊全是膿血。我聽到雙脊也在哀求我:兄弟,好兄弟,給我個痛快吧!我知道這事不能讓杜大爺知道,讓他知道了我的計劃肯定不能實現。借著一個小上坡,我捏緊刀子,心不軟,手不顫,瞄了個準,一閉眼,對著那東西,狠命地一戳。我抽刀子的動作很快,但還是濺了一手。

杜大爺驚喜無比,說:“羅漢,你他媽的真是個天才!你這一刀,牛輕松了,我也輕松了。你要早來這麽一刀,雙脊沒準早就好了,根本不用到公社去……太好了……太好了……我見了老董同誌一定讓他把你留下當學徒,我的眼光是沒有錯的,我看準了的人沒有錯的……”

杜大爺折了一根樹枝,轉到牛後,將樹枝戳到牛的蛋皮裏攪著。牛似乎很痛苦,想擡起後腿蹬人。但它僅有蹬人的意念,沒有蹬人的力氣了。它的後腿擡了擡就放下了。它只能用渾身的哆嗦表示它的痛苦。杜大爺真誠地說:“牛啊牛,你忍著點吧,這是為了你好……”蛋囊裏的臟物嘩嘩地往外流,先是白的、黃的,最後流出了紅的。杜大爺扔掉樹枝,說:“好了,這一下保證好了!”

我們拉著它繼續趕路。它走得果然快了一些。杜大爺從槐樹上扯下了一根樹枝,樹枝上帶著一些嫩葉,遞到它的嘴邊,它竟然用嘴唇觸了觸,有點想吃的意思。盡管它沒吃,但還是讓我們感到很興奮。杜大爺說:“好了,認草就好了,到了公社,打上一針,不出三天,又是一條活蹦亂跳的牛了。”

太陽發紅時,我們已經望到了公社大院裏那棵高大的白楊樹。我興奮地說:“快了,快要到了。”

杜大爺說:“望山跑死馬,望樹跑死牛,起碼還有五裏路。不過,這比我原來想的快多了,該說什麽說什麽,多虧了你小子那一刀,不過,如果沒有我那一根樹枝也不行。”我們越往前走,太陽越發紅。路邊那個棉花加工廠裏的工人已經下班,一對對的青年男女穿著色彩鮮明的衣服在路上散步。他們身上散發著好聞極了的肥皂氣味。那些漂亮女人身上,除了肥皂氣味之外,還有一些甜絲絲香噴噴的氣味。

杜大爺對著我眨眨眼,低聲說:“羅漢,聞到大閨女味了沒有?”

我說:“聞到了。”

他說:“年輕人,好好闖吧,將來弄這樣一個娘們兒做老婆。”

我說:“我這輩子不要老婆。”

杜大爺說:“你這是叫花子咬牙發窮恨!不要老婆?除非把你閹了!”

我們正議論著,一對男女在路邊停下來。那個一臉粉刺、頭發卷曲的男青年問:“老頭,你們這是幹啥去?”

杜大爺說:“到獸醫站去。”

男青年問:“這牛怎麽啦?”

杜大爺說:“割了蛋子了。”

男青年說:“割蛋子,為什麽要割它的蛋子?”

杜大爺說:“它想好事。”

男青年問:“想好事?想啥好事?”

杜大爺說:“你想啥好事它就想啥好事!”

男青年急了,說:“老頭,你怎麽把我比成牛呢?”

杜大爺說:“為什麽不能把你比成牛?天地生萬物,人畜是一理嘛!”

女青年紅著臉說:“毛,快走吧!”

女青年細眉單眼,頭很大,臉也很大,臉很白,牙也很白。我不由自主地想看她。男青年跑到牛後,彎著腰,看雙脊那個地方。

“我的天,”男青年一驚一咋地說,“你們真夠殘忍的,小郭小郭你看看他們有多麽殘忍!”

男青年招呼那女青年。女青年惱怒地一甩辮子,往前走了。男青年急忙去追女青年。我的脖子跟著女青年轉過去。我看到男青年將一只胳膊搭在女青年肩上,奇怪的是女青年竟然讓他把胳膊搭在肩上。

杜大爺說:“轉回頭吧,看也是白看。”

我回過頭,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杜大爺說:“剛才還說這輩子不要老婆呢,見了大閨女眼睛像鉤子似的!”

我說:“我看那個男的呢!”

“別辯了,大爺我也是從年輕時熬過來的。”杜大爺說,“這個大閨女,像剛出鍋的白饅頭,喧騰騰的,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呀!”

公社的高音喇叭播放國際歌時,我們終於趕到了獸醫站。那時候公社的高音喇叭晚上七點開始廣播,開始廣播時先播東方紅,播完了東方紅就預告節目,預告完了節目是新聞聯播,播完了國家新聞就播當地新聞,播完了當地新聞就播樣板戲,播完了樣板戲就播天氣預報,播完了天氣預報就播國際歌,播完了國際歌就說:“貧下中農同誌們,今天的節目全部播送完了,再會”,這時候就是晚上九點半,連一分鐘都不差。我們在獸醫站前剛剛站定,播音員就與我們“再會”了。杜大爺說:“九點半了。”

我打了一個哈欠說:“在家時播完國際歌我就睡了覺了。”

杜大爺說:“今天可不能睡了,咱得趕快找老董同誌給雙脊打上針,打上針心裏就踏實了。”

獸醫站鐵門緊閉,從門縫裏望進去,能看到院子裏豎著一個高大的木架子,似乎還有一口井,井邊的空地上,生長著一些蓬松的植物。一只狗對著我們叫著,屋子裏黑乎乎的,什麽也看不見。

我問:“大爺,咱到哪裏去找老董同誌呢?”

杜大爺說:“老董同誌肯定在屋裏。”

我說:“屋裏沒點燈。”

杜大爺說:“沒點燈就是睡覺了。”

我說:“人家睡覺了咱怎麽辦?”

杜大爺說:“咱這牛算急病號,敲門就是。”

我說:“萬一把人家敲火了怎麽辦?”

杜大爺說:“顧不了那麽多了,再說了,老董同誌吃了雙脊的蛋子,理應該給雙脊打針。”

我們敲響了鐵門。起初我們不敢用力敲,那鐵門的動靜實在是太大了,鏗鏗鏘鏘地,像放炮一樣。我們敲了一下,那條狗就沖到門口,隔著鐵門,往我們身上撲,一邊撲一邊狂叫。但屋子毫無動靜。我們的膽壯了,使勁敲,發出的聲音當然更大,那條狗像瘋了似的,一下下地撲到鐵門上,狗爪子把門搔得嚓嚓響,但屋子裏還是沒有動靜。杜大爺說:“算了吧,就是個聾子,也該醒了。”

我說:“那就是老董同誌不在。”

杜大爺說:“這些吃工資的人跟我們莊戶人不一樣,人家是八小時工作制,下了班就是下了班。”

我說:“這太不公平了,咱們辛辛苦苦種糧食給他們吃,他們就這樣對待我們?不是說為人民服務嗎?”

“你是人民嗎?我是人民嗎?你我都是草木之人,草木之人按說連人都不算,怎麽能算人民呢?”杜大爺長嘆一聲,“我們好說,可就苦了雙脊了!雙脊啊雙脊,去年你舒坦了,今年就要受罪,像大小魯西,去年沒舒坦,今年遭的罪就小得多。老天爺最公道,誰也別想光占便宜不吃虧。”

我看看黑暗中的雙脊,看不到它的表情,只能聽到它的粗濁的喘息。

杜大爺打著打火機,圍著雙脊轉了一圈,特別認真地彎腰看了看它的雙腿之間。打火機燙了他的手,他嘶啦一聲,把打火機晃滅。我的面前立即變得漆黑。天上的星鬥格外燦爛起來。杜大爺說:“我看它那兒的腫有點消了,如果它實在想趴下,就讓它趴下吧。”

我說:“太好了,大爺,好不好也不在趴下不趴下上,大小魯西不也趴過一夜嗎?不是照樣好了嗎?”

杜大爺說:“你說的有點道理,它趴下,咱爺倆也好好睡一覺。”

杜大爺一聲未了,雙脊便像一堵朽墻,癱倒在地上。

黎明時,我被杜大爺一巴掌拍醒。我迷迷糊糊地問:“大爺,天亮了嗎?”杜大爺說:“羅漢,毀了爐子……我們的牛死了……”聽說牛死了,睡意全消,我的心中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興奮。從鐵門邊上一躍而起,我就到了牛身邊。這天早晨大霧彌漫,雖是黎明時分,但比深更半夜還要黑。我伸手摸摸牛,感到它的皮冰涼。我推了它一下,它還是冰涼。我不相信牛死了,我說:“大爺,您怎麽能看到牛死了呢?”大爺說:“死了,肯定死了。”我說:“你把打火機借給我用用,我看看是不是真死了。”杜大爺將打火機遞給我,說:“真死了,真死了……”我不聽他那套,點燃打火機,舉起來一照,看到牛已經平躺在地上,四條腿神得筆直,好像四根炮管子。它的一只眼黑白分明地盯著我,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捂滅打火機,陷入黑暗與迷霧之中。”

“怎麽辦?大爺,你說咱們怎麽辦?”我問。杜大爺說:“我也不知道怎麽辦,等著吧!”一等什麽?”“等天亮吧!”“天亮了怎麽辦?”“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反正是死了,頂多讓我們給它抵命!”杜大爺激昂地說。我說:“大爺啊,我還小,我不想死……”杜大爺說:“放心吧,抵命也是我去,輪不到你!”我說:“杜大爺您真是好樣的!”

杜大爺說:“閉住你的嘴,別煩我了!”

我們坐在獸醫站門口,背倚著冰涼的鐵門,灰白的霧像棉絮似的從我們面前飄過去。天氣又潮又冷,我將身體縮成一團,牙齒得得地打戰。我努力克制不去看死牛,但我的眼睛卻忍不住地往那裏斜。其實那裏也是濃霧彌漫,牛的屍體隱藏在霧裏,就像我們的身體隱藏在霧裏一樣。但我的鼻子還是聞到了從死牛身上發出來的氣息。這氣息是一種並不難聞的冷冰冰的腐臭氣息,像去年冬天我從公社飯店門前路過時聞到的氣息一模一樣。

霧沒散,天還很黑,但公社廣播站的高音喇叭猛然響了,放東方紅。我們知道已經是早晨六點鐘。喇叭很快放完了東方紅。喇叭放完了東方紅東方並沒有紅,太陽也沒有升起。但很快東方就白了。霧也變淡了些。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杜大爺背靠著鐵門,渾身哆嗦,哆嗦得很厲害,哆嗦得鐵門都哆嗦。我問:“大爺,您是不是病了?”他說:“沒病,我只是感到身上冷,連骨頭縫裏都冷。”我立刻想起奶奶說過的話,她說,人只要感到骨頭縫裏發冷就隔著陰曹地府不遠了。我剛想把奶奶說過的話向杜大爺轉述,杜大爺已經哆哆嗦嗦地站了起來。

我尾隨著杜大爺,繞著死牛轉了一圈,我們現在已經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了。它死時無聲無息,我和杜大爺都沒聽到它發出過什麽動靜。它可以說是默默地離開了人世。它側著躺在地上,牛的一生中,除了站著,就是臥著,采取這樣大大咧咧的姿勢,大概只有死時。它就這樣很舒展也很舒服地躺在地上,身體顯得比它活著時大了許多。從它躺在地上的樣子看,它完全是一頭大牛了,而且它還不算瘦。

杜大爺說:“羅漢,我在這裏看著,你回家向你麻叔報信去吧。”

我說:“我不願去。”

杜大爺說:“你年輕,腿快,你不去,難道還要我這個老頭子去嗎?”

我說:“您說得對,我去。”

我把那個包餅子的藍包袱捆在腰裏,跑上了回村之路。

我剛跑到棉花加工廠大門口就碰到了麻叔。麻叔騎著一輛自行車,身體板得像紙殼人一樣。他騎車的技術很不熟練,我隔著老遠就認出了他,一認出他我就大聲喊叫,一聽到我喊叫他就開始計劃下車,但一直等車子越過了我十幾米他才下來,而且是很不光彩地連人帶車倒在地上後從車下鉆出來的。我跑過去,沈痛地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

麻叔正用雙腿夾著車前輪,校正車把。我認出了這輛車子是村裏那位著名的大齡男青年郭好勝的車子,因為他的車子上纏滿了花花綠綠的塑料紙。郭好勝愛護車子像愛護眼睛一樣,能把他的車子借來真是比天還要大的面子。郭好勝要是看到麻叔把他的自行車壓在地上,非心疼得蹦高不可。我說:“麻叔……”麻叔說:“羅漢,你要是敢對郭好勝說我把他的車子壓倒過,我就打爛你的嘴。”我說:“麻叔,咱們的牛死了……”麻叔興奮地說:“你說什麽?”我說:“牛死了,雙脊死了……”麻叔激動地搓著手說:“真死了?我估計著也該死了,我來就是為了這……走,看看去,我用車子馱著你。”麻叔左腳踩著腳踏子,右腳蹬地,一下一下地,費了很大的勁將車子加了速,然後,很火暴地蹦上去,他的全身都用著力氣,才將自行車穩住,他在車上喊著我:“羅漢,快跑,蹦上來!”我追上自行車,手抓住後貨架子,猛地往上一蹦,麻叔的身體頓時在車上歪起來,他嘴裏大叫著:“不好不好……”然後就把自行車騎到溝裏去了。麻叔的腦袋撞在一塊爛磚上碰出了一個滲血的大包。我的肚子擠到貨架子上,痛得差點截了氣。麻叔爬起來,不顧他自己當然更不顧我,急忙將郭好勝的車子拖起來,扛到路上,認真地查看。車把上、車座上都沾了泥,他脫下小褂子將泥擦了。然後他就支起車子,蹲下,用手搖腳踏子,腳踏子碰歪了,搖不動了。麻叔滿面憂愁地說:“壞了,這一下壞了醋了……”我說:“麻叔咱們隊的牛死了……”麻叔惱怒地說:“死了正好吃牛肉,你咕噥什麽?生產隊裏的牛要全死了,我們的日子倒他媽的好過了!”我知道我的話不合時宜,但麻叔對牛的冷漠態度讓我大吃了一驚。早知道生產隊的當家人對隊裏的牛是這個態度,我們何必沒日沒夜地遛它們?我們何必吃這麽大的苦把它牽到公社?我們更不必因為它的死而心中忐忑不安。但雙脊的死還是讓我心中難過,這一方面說明我的善良,另一方面說明我對牛有感情。麻叔坐在地上,讓我在他對面將車子扶住,然後他雙手抓住腳踏子,雙腳蹬住大梁,下死勁往外拽。拽了一會兒,他松開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搖動腳踏子,後輪轉起來了,收效很大。他高興地說:“基本上拽出來了!再拽拽!”於是他讓我扶住車子,他繼續往外拽。又拽了一會兒,他累了,喘著氣說:“他媽的,倒黴,早晨出門就碰到一只野兔子,知道今日沒有什麽好運氣!”我說:“您是幹部,還講迷信?”他說:“我算哪家子幹部?”他瞪我一眼,推著車往前走,嘩了幾口唾沫,回頭對我說,“你要敢對郭好勝說,我就豁了你的嘴!”“保證不說,”我問,“麻叔,牛怎麽辦?”他微微一笑,道:“怎麽辦?好辦,拉回去,剝皮,分肉!”臨近獸匠站時,他又叮囑我:“你給我緊閉住嘴,無論誰問你什麽,你都不要說話!”

“要我裝啞巴嗎?”麻叔:“對了,就要你裝啞巴!”



麻叔一到獸醫站門口,支起車子,滿臉紅銹,好似生鐵,圍著牛轉了一圈,然後聲色俱厲地說:“好啊!老杜,讓你們給牛來治病,你們倒好,把它給治死了!”杜大爺哭喪著臉說:“隊長,自從這牛閹了,我和羅漢受的就不是人罪,它要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我說:“我們四天四夜沒睡覺了。麻叔說:“你給我閉嘴!你再敢插嘴看我敢不敢用大耳刮子扇你!”

麻叔問杜大爺:“獸醫站的人怎麽個說法?”

杜大爺道:“直到現在還沒看到獸醫站一個人影子呢!”

“你們是死人嗎?”麻叔道:“為什麽不喊他們?”

杜大爺說:“我們把大鐵門都快破爛了!你要不信問羅漢。”

我緊緊地閉著嘴,生怕話從嘴裏冒出來。

麻叔卷好一支煙,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煙紙,華出舌頭上的煙末,順便罵了一句:“狗日的!”

杜大爺說:“隊長,要殺要砍隨你,但是你不能罵我,我轉眼就是奔70歲的人了。”

麻叔道:“我罵你了嗎?真是的,我罵牛!”

杜大爺說:“你罵牛可以,但你不能罵我。”

麻叔看看杜大爺,將手裏那根卷好的煙扔過去。杜大爺慌忙接住,自己掏出火機點燃。他蹲下抽煙,身體縮得好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刺猬。

這時廣播停了,霧基本散盡,太陽也升起來了。太陽一出頭,我們眼前頓時明亮了。公社駐地的繁華景象展現在我們面前。獸醫站對面,隔著一條石條鋪成的街道就是公社革委的大院子。大門口的兩個磚垛子上,掛著兩個長條的大牌子,都是白底紅字,一個是革命委員會的,一個是公社黨委的。迎著大門是一堵長方形的墻,墻上畫著一輪紅日,一片綠浪,還有一艘白色的大船,船頭翹得很高。紅日的旁邊,寫著一行歪三扭四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公杜大門左邊,是供銷社,右邊是飯店。飯店右邊是糧管所;供銷社左邊是郵局。我們背後是獸醫站;獸醫站左邊是屠宰組;獸醫站右邊是武裝部。全公社的黨政機關、商業部門都在這一團團,我們的牛幾乎就躺在公社的正中心。我感到那些機關的大門口一個個都陰森森的,好像要把我們吞了,這種感覺很強烈,但麻叔已經不許我說話,我只能把我的感覺藏在自己心裏。石條街上的人很快就多起來。機關食堂的煙囪裏冒出白煙,很快就有香氣放出來。這些氣味中最強烈的、最迷人的就是炸油條的香氣。我仿佛看到了金黃的油條在油鍋裏翻滾的情景。我隨即想起,杜大爺的大閨女女婿不是在公社食堂裏當大師傅嗎?如果杜大爺進去找他,肯定可以吃他個肚子圓。杜大爺可能因為死牛的事把這門親戚給忘了。他還有個四日女女婿在屠宰組裏殺豬,杜大爺要進去找他,肯定也能吃個肚兒圓。杜大爺把這門親戚也給忘了。更重要的是,杜大爺的女婿們很可能把我和麻叔也請進去,讓我們跟著他們的老丈人沾光吃個肚兒圓。我看著杜大爺,用焦急的眼神提醒他。但杜大爺的眼睛瞇著,好像什麽也看不見。話就在我嘴邊,隨時都可能破唇而出。這時麻叔說話了:“老杜,你沒去看看你那兩個貴婿?”

杜大爺說:“看什麽?他們都是公家人,去了影響他們的工作。”

麻叔道:“皇帝老子還有兩門窮親戚呢!去看看吧,正是開飯的時候。”

杜大爺說:“餓死不吃討來的飯。”

麻叔道:“老杜,我知道你那點小心眼,你不就是怕我跟羅漢沾了你的光嗎?我們不去,我們不會去的!”

杜大爺咧著嘴,好像要哭,憋了半天才說:“隊長,您這是欺負老實人!”

“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當了真了!”麻叔別別扭扭地笑著說;突然又嚴肅地說:“老董同誌來了!”

老董同誌騎著自行車從石頭街上上竄下跳地來了。他騎得很快,好像看到了我們似的。他在牛前跳下車,大聲說:“老管,是你?”他看了看我和杜大爺,又說:“是你們?”然後他就站在牛前,說:“這是怎麽搞的?”

老董同誌蹲下,扒著牛眼看看,蹲著向後挪了幾步,端詳著牛的蛋皮,好像看不清楚似的,他摘下眼鏡,放到褲子上擦擦,戴上,更仔細地看,他的鼻失幾乎要觸到牛的那皮上了。他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那兒,嘆了一口氣。他站起來,又把眼鏡摘下來擦擦,眼睛使勁擠著,一臉痛苦表情。他說:“你們,為什麽不早來?”麻叔說:“我們昨天晚上就來了!敲門把手都敲破了!”

老董同誌壓低了聲音說:“老管,如果有人問,希望你們說我搶救了一夜,終因病情嚴重不治而死!”

麻叔說:“您這是讓我們撒謊!”

老董同誌說:“幫幫忙吧!”

麻叔低聲對我們說:“聽清楚了沒有?照老董同誌吩咐的說!”

老董同誌說:“多謝了,我這就給你們去開死亡證明。”


十一


麻叔叮囑杜大爺看好牛,當然更忘記不了叮囑杜大爺看好郭好勝的自行車,千千萬萬,牛丟不了,活牛沒人要,死牛拉不走,自行車可是很容易被偷、甚至被搶,這種事多得很。然後他拉著我,拿著老董同誌給我們開好的牛死亡證明,走進了公社大院。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公社大院,大道兩邊的冬青樹、一排排的紅瓦高房、高房前的白楊樹、紅磚墻上的大字標語,等等,這些東西一齊刺激我,折磨我,讓我感到激動,同時還感到膽怯。我感到自己像個小偷,像個特務,心裏怦怦亂跳,眼睛禁不住地東張西望。麻叔低聲說:“低下頭走路,不要東張西望!”

麻叔問了一個驕傲地掃著地的人,打聽主管牛的孫主任的辦公室。剛才老董同誌對我們說過,全公社的所有的牛的生老病死都歸這位孫主任管。我心中暗暗感嘆孫主任的權大無邊。全公社的牛總有一千頭吧?排起來將是一個漫長的大隊,散開來能走滿一條大街。這麽多牛都歸一個人管,真是牛得要死。當時我就想,這輩子如果能讓我管半個公社的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麻叔身後,進了孫主任的辦公室。一個胖大的禿頭男子——不用問就是孫主任——正在用一根火柴棒剔牙,用左手。他的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縫裏夾著一根香煙。我知道那是豐收煙,因為桌子上還放著一盤打開了的豐收煙。豐收煙是幹部煙,一般老百姓是買不到的。豐收煙的氣味當然好,那支豐收煙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我盼望他把煙頭扔掉,但我知道他把煙頭扔掉今天我也不能撿了,如果我撿了,麻叔非把我的屁股踢爛不可。我還是有毅力的,關鍵時刻還是能夠克制自己的。麻叔彎了一下腰,恭敬地問:“您就是孫主任吧?”

那人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麻叔馬上就把老董同誌開給我們的死亡證明遞上去,說:“我們隊裏一頭牛死了……”

孫主任接過證明,掃了一眼,問:“哪個村的?”

麻叔說:“太平村的。”

孫主任問:“什麽病?”

麻叔說:“老董同誌說是急性傳染病。”

孫主任哼了一聲,把那張證明重新舉到眼前看看,說:“你們怎麽搞得?不知道牛是生產資料嗎?”

麻叔說:“知道知道,牛是社會主義的生產資料,牛是貧下中農的命根子!”

孫主任說:“知道還讓它得傳染病?”

麻叔說:“我們錯了,我們回去一定把飼養室全面消毒,改正錯誤,保證今後不再發生這種讓階級敵人高興讓貧下中農難過的事……”

“飼養員是什麽成分?”

“貧農,上溯八輩子都是討飯的!”

孫主任又哼了一聲,從衣袋裏拔出水筆,往那張證明上寫字。他的筆裏沒有水了,寫不出字。他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又甩了一下筆,還是寫不出字。他站起來,從窗臺上拿過墨水瓶,吹吹瓶上的灰,擰開瓶蓋子,把水筆插進去吸水。水筆吸水時,他漫不經心地問:“你們的牛在哪裏?”

麻叔沒有回答。

我以為麻叔沒聽到孫主任的問話,就搶著替他回答了:“我們的牛在公社獸醫站大門外。”

孫主任皺了一下粗短的眉,把墨水瓶連同水筆往外一推,說:“傳染病,這可馬虎不得,走,看看去!”

麻叔說:“孫主任,不麻煩您了,我們馬上拉回去!”

孫主任嚴厲地說:“你這是什麽話?革命工作,必須認真!走!”

孫主任鎖門時,麻叔狠狠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的牛前圍著一大堆看熱鬧的人。孫主任撥開人靠了前。他扒開牛眼看看,又翻開牛唇看看,最後他看了看牛蛋子。他直起腰,拍拍手,好像要把手上的臟東西拍掉似的。圍觀的人們都聚精會神地看著他,好像病人家屬期待著醫生給自己的親人下結論。孫主任突然發了火:“看著我幹什麽?你們,圍在這裏看什麽?一頭死牛有什麽好看的?走開,該幹什麽幹什麽去,這頭牛得的是急性瘟疫,你們難道不怕傳染?”

眾人一聽說是瘟疫,立即便散去了。

孫主任大聲喊:“老董!”

老董同誌哈著腰跑過來,站在孫主任面前,垂手肅立,鞠了一躬,說:“孫主任,您有啥吩咐?”

孫主任揮了一下手,很不高興地說:“既然是急性傳染病,為什麽還放在這裏?來來往往的人,不怕傳染嗎?同誌,你們太馬虎了,這病一旦擴散,那會給人民公社帶來多大的損失?經濟損失還可以彌補,而政治影響是無法彌補的,你懂不懂?!”

老董同誌用雙手摸著褲子說:“我麻痹大意,我檢討,我檢討……”

孫主任說:“別光嘴上檢討了,重要的是要有行動,趕快把死牛擡到屠宰組去,你們去解剖,取樣化驗,然後讓屠宰組高溫消毒,熬成肥料!”

麻叔急了。搶到牛前,說:“孫主任,我們這牛不是傳染病,我們這牛是閹死的!”

我看到老董同誌的長條臉刷地就變成了白色。

麻叔指著我和杜大爺說:“您要不相信,可以問他們。”

孫主任看看老董同誌,問:“這是怎麽回事?”

老董同誌結結巴巴地說:“是這麽回事,這牛確實是剛閹了,但它感染了一種急性病毒……”

孫主任揮揮手,說:“趕快隔離,趕快解剖,趕快化驗,趕快消毒!”

麻叔道:“孫主任,求求您了,讓我們把它拉回去吧……”

孫主任大怒:“拉回去幹什麽?你想讓你們大隊的牛都感染病毒嗎?你想讓全公社的牛都死掉嗎?你叫什麽名字?什麽階級出身?”

麻叔麻臉幹黃,嘴唇哆嗦,但發不出聲音。


十二


我們的牛死後第三天,也就是1970年5月1日,公社駐地發生了一個驚人的事件:三百多人食物中毒,這些人的共同癥狀是:發燒、嘔吐、拉肚子。中毒的人基本上是公社幹部、吃國庫糧的職工和這些人的家屬。這件事先是驚動了縣革委會,隨即又驚動了省革委會,據說還驚動了中央。縣醫院的醫生坐著救護車來了,省裏的醫生坐著火車來了,中央沒來醫生,但派來了一架直升飛機,送來了急需的藥品。小小的公社醫院盛不下這麽多病人,於是就讓中學放假,把課桌拼成病床,把教室當成了病房。正好解放軍6037部隊在我們這塊地拉練,部隊的醫生也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搶救。據病人說,解放軍的醫生水平真高,那些打針的小女兵,紮靜脈一紮一個準,從來不用第二下。我們公社醫院那些醫生紮靜脈,紮一針,不回血,再紮一針,還不回血,一針一針紮下去,非把病人紮得一手血,自己急出一頭汗,才能瞎貓碰上了死耗子。當時可沒想到是食物中毒,自打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我們那兒還沒聽說食物還能中毒。公社革委會往縣革委會報告時就說是階級敵人在井水裏投了毒,或是在面粉裏投了毒。縣革委會往省革委會大概也是這樣報告的。所以這事一開始時弄得非常緊張、十分神秘。領導們的主要精力一是放在破案上,二是放在救人上。據分析,下毒的人,一可能是臺灣國民黨派遣來的特務,二可能是暗藏的階級敵人。

馬上就有人向臨時組成的指揮部報告,說夜裏看到了三顆紅色信號彈,還有的人發現敵人扔掉的電臺。指揮部的人都是從縣裏和其它公社臨時調來的,我們公社的領導全都中了毒,而且病情都很嚴重。於是大喇叭裏不停地廣播,讓各村的貧下中農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各個村就把所有的“四類分子”關到一起看守起來,連大小便都有武裝民兵跟隨。同時各村都開始清查排隊,讓“四類分子”交待罪行,打得這些冤鬼血肉橫飛,叫苦連天。解放軍也積極配合,封鎖了公社駐地,每條路口,都有英俊威武的戰士持槍站崗,夜裏還有摩托兵巡邏。有一次他們巡邏到我們村後,可讓我們這些土包子開了眼界。大家誰也沒看到過能跑這樣快的東西。先是看到一溜燈光從西邊來了,還沒看清楚呢,震耳的摩托車就到了身邊,剛想仔細看看,還沒來得及呢,人家已經竄得沒了影。真是一道電光,絕塵而去。折騰了幾天,既沒抓到特務,也沒挖出暗藏的階級敵人。大多數的病人也病愈出院。縣衛生防疫部門在省衛生防疫部門的指導下,終於找到了使三百多人中毒的食物,這食物就是我們的雙脊,他們說我們雙脊的肉和內臟裏含著一種沙門菌,這種菌在三千度的高溫下還活蹦亂跳,放到鍋裏煮,煮三年也煮不死它。找到沙門菌後,階級鬥爭就變成了責任事故。公社革委會沙門菌中毒事件調查組的兩個幹部到我們村裏來調查,把我、杜大爺、麻叔全都叫到大隊部裏,一個問,一個拿著筆記錄。我是殺死也不開口,問急了我就咧開大嘴裝哭。杜大爺也顛三倒四地裝糊塗。於是一切就由著麻叔說。麻叔先是說老董同誌給雙脊做手術時故意地切斷了一根大血管,又說他拖延著不給雙脊打針,他和公社孫主任早有預謀,想把我們的雙脊搞死,搞死我們的雙脊,他們好吃牛肉,過“五·一”。誰知道老天爺開了眼,麻叔說。

調查的人回去怎麽樣匯報的我們不知道,但這件大事最後的處理結果我們知道。

最後,所有的責任都由杜大爺的四女婿——公社屠宰組組長宋五輪承擔,是他不聽孫主任的話,把有毒的牛肉賣給了公社的各級領導和機關的各位職工,導致了這次沈痛的事件。盡管宋五輪本人也因為食牛肉中毒,而且是重癥患者,但還是受到了撤消組長職務、留黨查看一年的處分。

在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光輝照耀下,在人民解放軍的無私幫助下,在省、地、縣、公社各級革委會的正確領導下,在全體醫務人員的共同努力下,308個中毒者,只死了一個人(死於心臟病),這是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偉大勝利。這事要是發生在萬惡的舊社會,308個人,只怕一個也活不了,我們雖然死了一個人,其實等於一個也沒死,他是因為心臟病發作而死。發心臟病而死的那個人就是杜大爺在公社食堂做飯的大女婿張五奎。我們村裏的人都說他是吃牛肉撐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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