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擬態與混搭:不可能的影像 / 美學 (2) 作者:龔卓軍 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創作理論研究所 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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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鏡的創作針對混種人獸,製造出某種不可能的身體影像。這種不可能影像往兩個方面運動:一方面是2004年的「成果」系列與1999年開始創作至2005年林茲電子藝術節的「雜種演化論」(Hybrid/Ars Electronica 2005) 連續影像「源」系列,趨向科技條件與現代生命政治的認識論問題,逼近某種無法被認識的赤裸生命狀態;另一方面則是從1993年開始的「12生肖」、1994年「審判」、與1996年「108眾生相」系列,一直到2001年的「夜生活」、2007年的「叢林」系列,與中國的民俗神話和當代欲望生命形象,形成延伸性的圖像話語。就其創作型態而言,如果說王雅慧透過影像的後製,已經宣告了影像軟體重新拼裝混搭影像物件的無限可能,陳怡潔處理動畫物件的色彩函數,指向了人造影像「解析與重組」的自由範圍,那麼,李小鏡在攝影界面上的工作,就越來越接近「Photoshop式導演」的全能影像製作個體。
1. John Berger著,<為何凝視動物>,收錄於《影像的閱讀》,台北:遠流,2002,頁28。 葉謹睿的相關評論與研究 ,已經相當細緻的指出,「12生肖」、「審判」、「108眾生相」系列,將狗鼻、貓眼、象嘴鑲嵌在人臉上,這種異質鑲嵌的過程,多少還包含了早期Photoshop要求的修圖技術與某種繪畫性的殘餘。但是到了1996 年Photoshop第3代「圖層」(layer)技術開發之後,影像藝術家就能夠更自由的搬移與調整獨立的影像物件,因此,「夜生活」系列中的場地、人物、桌椅、水杯、燈具,甚至鏡中倒影,都可以分別拍攝下來,進行任意的調動與細部的重新修飾。換句話說,這些影像永遠不可能真正的停格、「永遠無須要定稿」。不同版本所做的內容更動,使得這樣的影像創作與傳統繪畫和攝影概念完全不同。這樣的作品型態介於流動與停格之間,正如同作品中的混種人獸形象界於人與獸之間,指向了流變的問題:人流變為獸、此獸類流變為彼獸類,繪畫流變為攝影、攝影流變為運動影像。擬態與混搭,不再只有生物學與文化現象上的意涵,它們取代了單一的身分與認同,稱為流變的存有中最基本的身分認同邏輯:透過擬態取得身分同一性,運用混搭突出個體特異性。乍看之下,這種說法十分弔詭,運用擬態等於宣示身分同一性的難以取得,外部多樣要素的混搭又如何可能產生個體的特異性?然而,就影像與身體的關係來看,卻是一種必然。
其實,影像與身體這兩個概念,在慣常的中文脈絡中本來並沒有任何關聯,但是就梅洛龐蒂思想的脈絡來說,卻涉及一個相當重要的影像哲學背景:柏格森(Henri Bergson)思想中的「我的身體影像」(image du mon corps)。為了要解決觀念論與實在論對於真實的看法,柏格森在《物質與記憶》(Matière et Mémoire, 1896)這本書的導論即聲明,「我們所謂的影像,是某種存在,多於觀念論所謂的再現表象,又少於實在論者所稱的事物,這種存在位於事物與再現表象之間。」 如果說,我們身處的當下情境的構成條件,就是在我的感官開放時種種環繞的影像,以及在我的感官關閉時隨即消逝的影像,這些影像與影像之間按照柏格森所謂的自然法則相互作用,我們依據當下、或者在過去的當下所呈現過的種種影像以及它們之間的關係,預測未來種種影像所可能產生的變化。有趣的是,有一個影像在種種的影像之間特別突出,「我沒有辦法單單從外在的知覺中認識到它,還要從內部的欲動(affections)才能認識到它:這個影像就是我的身體。」 如果世界就是許多影像聚集所產生的狀態,那麼從客觀的角度來說,這些影像不可能發生嶄新的變化,除非有某些特定的影像中介,由它來造成影像內容與聚集方式的改變,那就是我的身體影像。這種類型的影像中介,本身又可以再被影像化,變成外在影像當中的一員,這也就是作為種種影像核心的身體影像所具有的優位。 於是,當李小鏡選擇了肖像、群像、生物種屬像這些屬於「身體影像」的「眾生相」入鏡時,他的作品同時也進入了與觀看者的「我的身體影像」互動與鏡射的複雜關係中。換句話說,這些擬態動物剌中了「我的身體及其擬態」的自我認同與欲望流動問題,其事實性,及其可能性。 從柏格森的角度來說,日常身體的知覺成果只不過是兩種影像系統(我的身體影像與外在世界的影像系統)中的一環,知覺作用無異於幻象效果,折射出存有者的虛擬狀態,就好像一種特殊的銀幕,存有者的真實活動會穿越而過,但是它們的虛擬活動會成為影像投射在這道螢幕上。但是在純粹的視覺影像之外,它們所圍繞的中心,乃是一個可變的、能夠運動的中心,這是一個屬於身體影像自身的未定域(zones d' indéterminations) ,它讓我們能夠依據自己特定的身體影像去選擇知覺中的其他影像進行互動,使得我們的身體得到運動上的未決定空間。實際上,未定域指向了意志的未決狀態,這也就是並存的兩種影像系統的另外一端:從意志、大腦、神經、身體動作,一直到與外在世界影像接榫在一起、外在世界影像環繞著它而存在的身體影像。如果我們反過來從生成的角度來看身體影像在我們經驗當中的出現,我們會發現身體影像剛開始是一種非人稱狀態(impersonnelle) ,透過許多再現表象的環繞,我們才慢慢的適應,將我們的身體視為運動中心,其他的影像不斷的環繞著它而變化,但是它本身卻成為各種影像所參照的中心影像,成為各種影像的聚集之所、行動的中心,本身保持不變。自此衍生出人稱與人格。因此,當李小鏡的作品圍繞著某種虛擬身體影像、某種尚未成為定局的「人獸混種身體影像」而工作、某種向著人類自身凝望的虛擬人獸混體影像時,一般生命政治中穩定的主體人稱與人格就遭遇了此凝視激烈的挑戰,開始流變。我們在此必須回頭討論「擬態」與「虛擬身體影像」之間的關聯。 5. Henri Bergson, Matière et Mémoire, Paris : P.U.F., 1939, p.1. 四、藝術家猴子:虛擬身體影像與自我解構 承蒙各位邀請,我向貴院呈交一份關於我過去所經歷的猴子生涯的報告。……我重複一遍:模仿人類,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我之所以模仿人類,唯一的原因只在於尋找一條出路。 讓我們回到擬態與凝視的問題,這一次,是關於當代藝術家自身的擬態與自我凝視。擬態這個詞彙來自於生物學,它與視覺有關,涉及生物體本身呈現出來的一個視覺效果,呈現給環境、給其他動植物的一個視效樣態。依據拉岡在《精神分析的四個基本概念》 的說明,某些昆蟲──譬如某些蝴蝶呈現眼狀斑擬態,不一定是為了求生或適應環境,事實上,根據生物學家Callois的研究,這類眼狀斑蝴蝶被鳥攫食的機率與未呈擬態的蝴蝶是相同的。拉岡強調,擬態涉及生物本能的其他層次,包含了求偶時的誘惑,或是炫耀、裝扮等等,其次,動物身上的色彩分佈與展現的視覺效果有時亦具有威嚇的作用。拉岡同意這裡涉及現象學所說的互為主體性的問題。在威嚇現象中,引發了某種過度的評價,擬態主體在這種狀況下是嘗試要別人對他進行一種過度的評價。比如說,讓別人覺得他很可怕,虛張聲勢,促使別人高估他。但是,當我們面對擬態的這種態勢時,我們必須要非常小心,無須太快地把注意力投注到擬態主體所欲模仿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它毋寧是在「尋找一條出路」,我們想去模仿,造就擬態,這行為本身無疑地是要製造一種「我的身體影像」,在這個影像中,讓自己感覺到別人、整個環境已高估了他,因而得到自我滿足,使自己的欲望享受著自己的擬態。本文企圖從這樣一種觀點,嘗試去描述顧世勇作品中不斷重複出現的「透明泡泡」。
11. Jacques Lacan, The Four Fundamental Concepts of Psychoanalysis, p.100. 13. 顧世勇,《顧世勇:咻》,台北:台北當代藝術館,2006,頁30。 梅洛龐蒂晚期思想中的「交纏」美學,涉及感性介面本身的多維度與不同感性介面之間的「混搭侵越」與「雙重交叉定位」(relèvement double et croisé) 的多種間距關係。當我用我的右手去觸摸我正在觸摸事物的左手時,本來主動用左手在觸摸世界事物的「觸覺主體」,瞬間轉而落入到被觸摸者的位階、滑轉成為客觀事物。當我們討論王雅慧、陳怡潔、李小鏡、顧世勇的影像作品時,我們發現,對於可見影像的任何經驗,總是在觀看的動作脈絡中向我給出,這些觀看的動作脈絡中,包含了不可見的凝視,而這些凝視重新安排了可觸的世界。四位創作者各有其給出凝視的方式。王雅慧的私密房間凝視,陳怡潔的色彩函數凝視,李小鏡的擬態動物凝視,顧世勇的當代藝術自我凝視。這些可見的影像感覺上近身而「可觸知」,但是,它們卻共同指向影像之外的凝視。這個不可見的凝視如同某種已發生的特定感觸、特殊觸覺,誘惑著觀看者進入。然而,視覺性的影像介面和觸覺介面最大的不同,在於影像介面本身具有共時性,這種共時性呈現,使得梅洛龐蒂所謂的混搭侵越(empiétement)、交錯(écart)、交纏(entrelacs)、可逆轉性(reversibilité)似乎單單在影像介面內部就得以完成,而不必然需要涉及其他觸覺界面的真實介入,只要把觸覺界面翻折入影像運動內部即可。這也就是為什麼梅洛龐蒂在《眼與心》選擇了視覺、繪畫、影像與圖象的問題來延伸他對身體主體、身體圖式、甚至是身體影像的討論,這也正是畫家或影像創作者的創作狀態不同於純粹觸覺模式的創作之處。影像介面本身的共時性、公共性、可重複性、可複製性,甚至是當今世界影像存在的遠距可延伸性,都使得觸覺模式在相形之下更具有私密、個別、無可言說的特質。 恰恰是在這裡,筆者認為,本文所討論的四位創作者的作品所開展出來的影像空間與運動美學,都不可能單單就影像本身的共時性、公共性、可重複性、可複製性而達成其美學訴求,反而,觀看者如果使用觸覺與動覺模式進入到這些影像脈絡中尋求這些可見影像的觸覺與動覺特質,我們將發現,這些擬態影像所呈現的凝視狀態,其私密、特異、無可言說的特質,都帶領觀看者朝向另一個空間、另一個世界。王雅慧的作品帶我們進入一個安靜無聲的、陰性的房間與空間,充滿詩性的移位想像;陳怡潔的作品為青少年的動漫視覺經驗提出了無法觸及的、空洞的動漫角色、色彩解析;觀看者要能不知不覺在感覺中想像自己已變身成動物,才能進入李小鏡作品的「後人類」自我凝視中;最隱微不顯但又具有藝術家自我解嘲性質的,就是顧世勇所創造的泡泡世界與那個奇怪的泡泡攀附人,藝術家像所有人一樣緊抓著當代影像,攀附著它,但最後卻與它飄向另一個異時空,難以回返。本文所謂的不可能的影像/美學,恰恰是在意指影像做為飄浮的能指,如果沒有生活世界中私密的觸覺與運動、文化與歷史的私密感觸經驗的混搭,影像美學便難以建立其形式與內容上的交錯指涉點,就此而言,與身體密接的物件或空間影像,引發身體運動想像的運動影像或身體影像自身,將無可避免的成為不可能的影像/美學中,既連接又切分出影像之域內與域外的那條斜線,既成為影像上的不可能本身,又成為影像變異中,指向視覺之域外經驗(如觸覺、味覺、運動覺,甚至是動漫覺、夜店覺、暴力覺、情色覺、藝術覺)的關鍵參照點。 (本文轉載自台北市立美術館出版之美術論叢《影像研究.藝術思維》) 17. Maurice Merleau-Ponty, Le Visible et l’Invisible, Paris: Gallimard, 1964, pp.174-175. 【參考書目】 王雅慧,I've been here before and will come again,台北:新苑藝術經紀,2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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