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無論其本事若何,到詩人寫作《綺懷》時,當年的戀人已嫁為人婦且有子嗣,他只有纏綿而無望地追憶少年時代這段不可明言的初戀,於是李商隱風格綺旎而又旨趣隱晦的《無題》自然地成了他仿效的範本。正如舊日注家所指出的,“義山不幸而生於黨人傾軋、宦豎橫行之日,且學優奧博,性愛風流,往往有正言之不可,而迷離煩亂、掩抑紆回,寄其恨而晦其跡者”(20)。黃仲則的初戀雖不便明言,卻也無須故作隱諱,事實上《綺懷》的題旨是相當清楚的,一個個記憶的片段包括與情人的初識、幽會的歡愛,離別與重逢的悵恨,連綴起對往事的追懷。除了情人的名姓被隱去,所有的情節都像是自敘傳,因此它全然放棄《無題》的象征傾向,而集中摹仿其語詞和修辭,然後是取意和構思。
首先我們看一個純粹在語詞層面因襲李商隱詩的例子,那就是《綺懷》第三首:“旋旋長廊繡石苔,顫提魚鑰記潛來。闌前罽藉烏龍臥,井畔絲牽玉虎回。端正容成猶斂照,消沈意可漸凝灰。來從花底春寒峭,可借梨雲半枕偎。”本章追憶與情人幽會的情景。第四句的“烏龍臥”用《搜神後記》所載晉代張然的故事。張然有狗名烏龍,其妻與家奴私通,想謀殺張然。關鍵時刻,烏龍咬傷家奴,救了主人。這個故事雖與幽會有關,但用以比擬詩人的密約幽歡,終究不貼合兩人的身份。黃景仁所以用“烏龍”之典,應是源於李商隱《題二首後重有戲贈任秀才》(《玉溪生詩集箋注》卷一)的先例:“遙知小閣還斜照,羨煞烏龍臥錦茵。”同樣的,“玉虎”句也是脫胎於李商隱《無題》(同上,卷二)“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一聯,可作為一個旁證。黃景仁《綺懷》確實常從李商隱詩中借用詞語,最典型的是第十五首: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
次句“銀漢紅墻”明顯是因襲李商隱《代應》(同上,卷三)“本來銀漢是紅墻,隔得盧家白玉堂”一聯,原詩的比喻表現換成寫實,平添一層幽艷絕俗的浪漫色彩。花下吹簫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蕭史、弄玉的故事,但筆者卻認為此句的取境脫胎於李商隱《銀河吹笙》(同上)“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一聯。如果說“銀漢紅墻”還是“偷語”的話,那麼這就屬於“偷勢”了。而頷聯兩句又可以說是“偷意”,不是麼?上句是從李商隱《無題》(同上,卷一)“昨夜星辰昨夜風”化出而反用其意,下句暗用李商隱《涼思》(同上,卷三)“永懷當此節,倚立自移時”之意,又脫化姜夔所造而經高啟襲用出名的“滿身風露立多時”之語(21),遂成語意雙絕的不朽名句,一個懷著絕望的癡情追憶刻骨銘心的初戀的詩人形象也呼之欲出。後來讀者無不激賞這一聯,包括同時代的名詩人洪北江、楊荔裳。兩句語淺情深,纏綿中又有著香奩體難以企及的天然渾成(22),說不出的悱惻動人。頸聯的取意則借助於李商隱另一首《無題》(同上,卷二)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而更錘煉其修辭的表現力。李句譬喻雖奇警,但僅著眼於展示結局;而黃句在強化結果的直觀性呈現的同時,更補充表現了內心情感的纏綿和一次次經受創傷的過程,使兩個比喻更具有視覺的刺激性,從而更強烈地傳達內心的創痛。這已不能說是簡單的摹仿了,而應該說是高度藝術性的改造,是對原有修辭之表現力的大幅度提升。明代謝榛曾說:“作詩最忌蹈襲,若語工字簡,勝於古人,所謂‘化陳腐為新奇’是也。”(23)黃景仁《綺懷》對李商隱詩作的摹仿,正是這方面的一個成功範例。
稍加?繹就會發現,黃景仁對李商隱的摹仿很少停留在語詞上,而主要是借助語詞進入構思的層面。因而理清其間的互文性,對於《綺懷》的解讀就是非常關鍵的一步。比如第七首寫道:
自送雲軿別玉容,泥愁如夢未惺忪。仙人北燭空凝盼,太歲東方已絕蹤。檢點相思灰一寸,拋離密約錦千重。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
此詩第五、七句也與李商隱《無題》有關,這次是取《無題四首》(同上,卷二)其二“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和其一“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兩聯。不同的是,這里既不是借鑒,也不是改造李商隱的藝術表現,而是用李商隱的藝術表現為引子,發展出一個新的藝術表現,就像音樂家以前人作品的一個樂句為動機發展出一個樂段,前人謂之“出處”(24)。這乃是構思層面的匠心,取什麼內容和朝什麼方向發展,都有多樣的可能性。比如“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是在肯定“蓬山遠”的前提下立論,強調即使不遠也阻隔難逢;若取另一首《無題》(《玉溪生詩集箋注》卷二)的“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就會發展為別一種意思了。確實,一個動機在不同作者或同一作者手上可能有許多種發展,正向、側向、反向,一般來說正向肯定少於後二者,因為從獨創性的角度著眼,詩家總是偏愛“翻案”的。且看《綺懷》第十六首:
露檻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當遊仙。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人情莫不喜少惡老,所以格外留戀光陰,恨不得時間永駐。李商隱有《謁山》(同上)雲“從來系日乏長繩,水去雲回恨不勝”,又有兩首《樂遊原》一言“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一言“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無不感嘆時光飛逝,不可逆轉。但是黃景仁因情場失意,半生的體驗只歸結為一個“愁”字,於是陡然生發奇想,只希望時光盡快流逝。這是何等絕望的念頭,難怪後人要說“真古之傷心人語也”(25)!其實此意也並非前人未發,李益《同崔邠登鸛雀樓》(《全唐詩》卷二八三)雲“事去千年猶恨速,愁來一日即為長”,應該說已導夫先路。不過黃景仁此句的動機是羲和,很像是從李商隱句引申出來的。如果這種推測不算荒謬的話,羲和禦日在此就不是像典故那樣被引用,而是作為一個話題被插入的——用法國小說家阿拉貢的說法就是“粘貼”,由此發展出一個主題。
阿拉貢在《粘貼》一文中曾說過:“如果說我喜歡粘貼一詞勝過引用,那是因為當我把別人的、已經成型的思考引入我寫的作品里,它的價值不在於反映,而是一種有意識的行為和決定性的步驟,目的是推出我的出發點:它在我是出發點,在別人卻是目的地。”(26)文本中某些互文性段落的插入,不是出於摹仿的沖動,也不應該從摹仿的意義上去理解,它們其實是有助於作者“發興”的功能性構件。如果說有些引證式的用典確實是抒情言志的終點的話,那麼這種“粘貼”則成為驅動詩思的動機。
文學史上的擬古或摹仿歷來就是缺乏獨創性的同義詞,很少得到正面的評價。看了上面列舉的黃景仁《綺懷》摹仿李商隱《無題》的例子,我們或許有必要重新認識摹仿的文學意義,並從互文性的角度來理解文學文本構成的某種特殊要求吧?就拿“檢點相思灰一寸”來說,雖然明顯是本自李商隱句,但嚴格地說已不是摹仿而是用經過壓縮的語碼來替代一個經典表現。“相思灰一寸”意味著“相思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所包含的令人失望的結局以及作者的絕望之情,如果不知道它出自李商隱詩,我們就不能理解黃景仁這句詩的涵義。這就是互文性理論所要揭示的問題:文本可以通過吸收其他文本來實現意義的增殖。文學史上的優秀作家無不善於利用文本的這一特性,而文本的文學意味也往往就在這不同文本的關系之中。明白了這一點,對文學史上的因襲或文本間的相似就不能簡單地以“摹仿”二字概之,而首先應該從互文性的立場去審視其間意義的實現與增殖。 三、古典詩歌文本的隱性互文——避
正如前文所述,互文性不只產生於有意的摹仿或無意的相似,有意識的回避也應該是一種互文,它以另一種形式建立了文本間的關系。要證明這一點是不難的,我們只要讀一讀某些風景名勝比如黃鶴樓、岳陽樓之類的歷代題詠之作,就會發現它們與崔顥《黃鶴樓》、杜甫《登岳陽樓》的關系明顯可分為兩類,一類帶有模仿二詩的痕跡,另一類絲毫不見與二詩的關聯。顯然,任何一個登臨題詩或擬作此題的作者都不可能不知道崔顥、杜甫的名作,但由於寫作觀念不同,就出現上面擬和避的兩種結果。古人為避免構思雷同而采用的所謂“翻案”法,也經常導致對經典作品的規避。賀裳《載酒園詩話》卷一曾舉歷代詠王昭君詩為例說明這一點,雖然他本人持“詩貴入情,不須立異”的看法,但所舉的詩例恰好顯示,“後人欲求勝古人”,是如何別出心裁地標新立異,甚至“愈不如古”也在所不辭(27)。
筆者曾研究王士禛的生平事跡,注意到他的《蜀道集》作為宋詩風潮下的一個成功範例,贏得同時名詩人的交口稱讚,在當時產生很大反響(28)。後來他的門生、友人乃至後代詩人踏上同樣的旅程,都會閱讀或想到《蜀道集》中的作品(29)。如王士禛門人陳奕禧《出故關奉和王阮亭夫子》(《虞州集》卷一)就有“憶得蕭蕭風雨句,使星曾到益州來”之句,自注:“夫子蜀道經此,有‘風雨蕭蕭出故關’之句。”《獲鹿館舍見王新城夫子蜀道題壁詩書其後》(同上,卷二)亦雲:“風流文采是吾師,《蜀道》吟成世少知。只為新城王殿讀,故關南北不題詩。”此所謂“世少知”乃是感嘆《蜀道集》在社會上影響不大,其實當時詩壇是不乏知音的。後來陳奕禧於康熙二十一年(1682)轉餉使成都,又在詩文里記述了沿途所見王漁洋題壁或《蜀道集》題詠之處。如十月六日宿黃壩驛,有《讀阮亭夫子黃壩驛短歌作》(同上,卷五)雲:“鄉關回首四千里,縱有辛苦誰告汝。新城洄水崖中詩,伏讀一過最淒楚。除非親身歷邛僰,說與傍人曉不得。新城奉使尚如此,況我轉餉遭逼側。重林密雨陰峰遮,真狎猛虎友毒蛇。丈夫平時遠妻子,患難忽然思我家。人生有情不可道,西上青天幾時到?峽中水聲暮更哀,馬上歌成神已耗。”(30)自古相傳蜀道難,王士禛以典試出使,猶且感到路途艱難,陳奕禧轉輸糧餉就更不用說了。
但蜀道之難還不是它入詩的主要理由,蜀道之吸引詩人,首先在於它豐富的地形地貌,“獨蜀之為地,當井絡之分,由陸而往,則歷幽並冀雍梁,浮舟以返,則又越荊逾揚度徐兗青而北,州十有二,至閱其十而四瀆皆經焉,其可見之詩者多矣”(31);其次則是悠久的人文傳統,“成都川蜀之要地,楊子雲、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遊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32)。因此蜀道之行,對那些“遊宦京師,所為歌詩大半宴會酬答,而無山川風物足以發其壯思”的台閣詩人來說(33),正是施展才能的一個絕好機會。王士禛《蜀道集》的出名,無形中更使蜀道成為詩家的一個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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