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2、朝聖
談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里爾克
1
在霍爾果斯的廣場歇息時,有一個人背著背包,身著紅色上衣,帶著頭盔,拄著手杖,腳踩兩只風火輪,像一道紅色的閃電,劃過晴朗的天空。
他停下來,用手帕拭了下額頭上的汗,風塵仆仆的模樣。
出於好奇,我上前和他打了個招呼,因為我在318川藏公路上也遇到過輪滑的人,知道輪滑所要付出的艱辛,不由得對他們心生敬意。
一聊,沒想到他更厲害。曹哥,河南開封人,三十五歲,小學畢業,從2009年開始輪滑中國,四年時間,除了臺灣、新疆、西藏,幾乎走遍了中國90%的地區。因為還沒到過新疆和西藏,所以,這次他要給自己輪滑中國的夢想來一個收官,順便沖出國門,飛向尼泊爾和印度。
看著他旗子上的輪滑地圖,我們都大吃一驚,並深深地佩服和敬仰。無奈,時光匆匆,合影留念留言後沒多久,便要各自奔赴自己的旅程。
所幸留下了聯系方式,可以讓我隨時關註他的動態。
他靠著一雙輪滑鞋,馳騁在新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和水草肥美的伊犁大草原,翻越白雪皚皚的大雪山,穿越峽谷隧道,飛馳在長達上千公裏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輪滑在雪域高原西藏,沖出國門走向尼泊爾,然後回國反走318,最後回到家鄉河南開封。
看完他這一行的壯舉,我已經嘆為觀止,更別說他之前的輪滑經歷。我想,到底是什麽樣的信念支撐著這個只有小學文化、靠做苦力打工賺錢的人,在別人早已三十而立的時候,堅持著這樣一件沒有絲毫收益和回報,而且在很多人眼裏是所謂的“不務正業”的事。
恰好,在我回到廣州後沒幾天,便聽到他結婚的消息。衷心為他感到開心,一回家便收獲愛情。趁他新婚過了幾日,料他應該不忙,我便在陽光斑駁的走廊上撥通了他的電話。
2
我:曹哥,你完成了你的旅程,可以說是一件壯舉,在家鄉你肯定是個大名人了吧,應該引起了很大的轟動吧,有沒有人或媒體對你進行過什麽采訪或嘉獎呢?
曹哥(以下簡稱曹):這哪裏算什麽壯舉呢?更別說什麽轟動了。除了曾經接到過“中國達人秀”讓我去表演輪滑的電話外,沒有任何一家媒體或個人來找我采訪。可是,“中國達人秀”他們是讓我去表演輪滑特技,這些東西我是不會的。我只是像人們走路一樣走了很長一段路而已,讓我去跑跑跳跳的怎麽能行呢?而且,就算接受媒體采訪,他們也要我塑造的是高大全的正面形象。我不能把我內心的苦楚告訴他們,我要藏著掖著。我只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農民,那種花架子我是做不來的。
我:完成了一件壯舉,卻沒有絲毫的關註,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但是對於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或許在一直默默地關註你。不如你給我講講你的輪滑經歷吧,這樣讓我們這些關註你的人可以更好地了解你,也讓更多的人了解輪滑這項運動。
曹:2005年的時候,我二十七歲,愛好戶外,後來接觸了輪滑,於是變成了輪滑愛好者。四年後,我下了一個決心--滑輪中國行。有點可笑,我以前連省會鄭州都很少去,更別說出遠門了。中國有多少個省份,你讓我掰開手指頭數下來都有難度。可我就是決定了。2009年,我從開封出發,耗時三個月,環遊了中部七省。那時候輪滑還很流行,所以媒體紛紛曝光,各地網友也有一些贊助,這讓我更相信輪滑中國會獲得越來越多的關註,可以引領輪滑在中國的發展,所以我就想繼續下去。2010年3月到2011年10月,大概長達一年半的時間,我又從開封出發,西行到陜西、甘肅、青海、寧夏、內蒙、山西、四川、雲南、廣西。在廣西過完春節後繼續到廣東、港澳、海南,然後抵達福建、浙江,從山東進入河南,走了一個大大的環線。2012年,我又繼續北上,走了東北三省。2013年5月到10月,我走完新疆、西藏,決定沖出國門走到尼泊爾,只可惜遲遲不能取得印度簽證,加上經費問題,所以只好歸國,走318川藏線,從成都坐火車回到了開封,到此我的行程就結束了。
我:你行程四年,每次的輪滑經費應該很多吧?
曹:也沒多少。2009年的三個月花了三千。那時候才出發,所以花得多。後來我漸漸有了經驗,所以就花得越來越少了。2010年到2011年一年半的時間裏花了一萬五,其中網友資助了五千,自己花費了一萬。2012年東北三省只花了一兩千。2013年這次走新疆、西藏花了五千。雖然花得很少,但還是經費不足,所以這次就沒法去印度,可惜了。
我:為什麽你旅行這麽久,才花了一共不到三萬塊錢?要知道,雖然我走了一年,花費一萬塊,可是我是靠著搭車、沙發主以及朋友和同學的幫助。如果沒有他們,別說一萬,就是三萬,我也堅持不了這麽久。那你是如何解決花錢問題的,比如住宿?
曹:這一路我保證每天的花費不超過四十塊錢,住宿的話夏天就在公園、大樹下、大橋下睡了;冬天盡量住十塊錢一晚的旅館。當然,2009年的時候,五塊錢的旅館還有不少,現在已經絕跡了,超過二十我就不能接受了,只有在大橋下或破房子裏找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住。最慘的一次是,我去新疆、西藏竟然沒帶睡袋,夜裏只能拿防潮墊墊著,帳篷披在身上擋風,將就著在路上過夜。南疆315國道,上千公裏的沙漠,我有時候留宿村民家,沒有人家的時候,就只能在公路邊找個有樹的地方靠著睡。有一次,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就在我面前不到十米,一個閃電劈下來,那棵樹就“唰”的被劈成了兩半,倒在了我的腳下。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後怕啊!
我:生與死,或許只有十米的距離吧。那你在野外會不會怕野獸?在沙漠裏會不會怕睡著睡著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曹:野獸的話還好說,只要不離開公路,它們便不會靠近。在沙漠裏就沒辦法,身上沒那麽多錢,又是一個人,信號不通,只能前行,哪有時間想會不會被埋。有那麽幾次,接連三四天我沒敢睡覺,白天輪滑,晚上就在漫無邊際的公路上徒步,直到看到人家。
我:那是肯定的,南疆,隨便兩個城市間五百公裏的距離還是少的。那吃的呢,吃飯總是要錢的吧?在那麽久沒人的地方。
曹:就吃當地的飯唄,所幸胃口好,不挑食。在冬天的話要買點當地的燒酒,一斤才幾塊錢,路上取暖,吃的就到有村民的地方買,包裏裝了很多方便面以備不時之需。落後的地區我還能多待幾天,吃的便宜,要是到了大城市,吃的太貴了,就只能去當地的旅遊局或體育局蓋個章宣傳下體育精神後就匆匆離去。你們去那些地方是體驗生活,遊覽風景名勝,特色小吃,我要的只是走過。
我:是啊,現在很多人去旅遊,就為了去吃當地小吃,還總抱怨那個地方的小吃不好吃。但對於你,能填飽肚子就行了,哪還會挑剔飯菜不好吃呢?相比於你,我們不得不汗顏。那高原上你是怎麽克服高原反應的?還有,有些地方是根本無法輪滑的。
曹:在高原上會經常高反,因為要劇烈運動,有時候感覺呼吸困難,覺得自己都快要死了。這時候馬上趴在石板上休息,喘幾口氣,也就慢慢緩過來了。有些下坡的地帶,經常剎不了車,摔好幾個跟鬥,頭破血流,簡單包紮下還得上路。上坡或者埡口的時候,我就只能徒步,走牧民的小道,往往走著走著都想找個地方躺下,再也不起來,長眠在這雪山算了。可想想,自己還沒有完成壯遊中國的承諾,怎麽能輕易死去。從西藏樟木到尼泊爾加德滿都,路太差,我來回徒步了整整六天。要不是因為簽證和經費問題,說不定我早已經沖向更遠的地方了。真的很遺憾啊!
我:你在路上這麽久,必得要有一些裝備吧?
曹:裝備?對我這樣沒什麽錢的人來說,能有什麽裝備?那時候我還不會用電腦,也不會打字。我不懂網絡,也沒有朋友,吃住全靠自己。後來在路上手機壞掉了,我才擁有了我人生第一部超過兩百塊錢的智能手機。在這之前,我用的是淘來的一百多塊錢的手機,天氣不好的時候,拍的照片便模糊得一點都看不清楚。更大的問題是經常信號不好,跟外界時不時就沒了聯系。當然,我也有一部相機,是一個輪滑協會贊助的,只可惜早就壞掉了。這次我出發因為想到要爬雪山,所以不得不買了防潮墊、睡袋和帳篷,但也是買那種很便宜的,貴的好的我買不起。對於我來說,裝備已經不重要了。
我:對的,有時候想出去旅行,不用帶很多東西,也不用很多裝備,只要背個包就可以了。你在路上經歷了那麽多生死,你的家人呢,你不怕從此就見不到他們了嗎,你不擔心他們嗎?他們對你的輪滑中國行有何看法?
曹:我家有七八個兄弟姐妹,一個老父親,反正我也是最沒本事的,少了我,他也餓不死的。現在回來再想想,經常半夜被噩夢驚醒,生怕某一個晚上,就再也沒機會躺在家裏舒服的床上了。可當時我想,反正決定做了,不把它做完,總覺得人生是不完整的,要是真死了,一個人也無牽無掛的,省得連累別人。我的家人,甚至我周圍的人,他們都是農民,對我這樣的行動只能說是不正經,不務正業。他們不理解我,雖然不怎麽支持我,但是我還是要出發。
我:說了這麽多,其實,我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為什麽要出發?對於農民來說,玩戶外已經很不正經,更別說輪滑中國了,簡直癡人說夢。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想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們都老老實實地種著自己的莊稼,養家糊口,一輩子就這樣過了。你是為什麽,為了理想?
曹:我不知道什麽叫理想。我沒什麽文化,就是一普通農民,平時在工地打工做苦力,也就是一城市農民工。幹得活很多,累死累活卻只能維持自己的生存。我本就是個一無所長的人,可我想,如果能做成一件讓自己自豪的事也就沒有白活。就算我不出去,渾渾噩噩過幾年,又能得到什麽呢,還不如去做些自己感興趣,認為值得的事。於是,我就這麽出發了,如果完不成,那便把我的魂魄留在路上,任風吹過,散落世間。
我:有一個作家說過,只有人才把怎樣活著看得比活著本身更要緊,只有人在頑固地追問並要求著生存的意義。這世上沒有值不值得,只有願不願意。或許你這樣,就是他說的想活出自己的意義,活出自己的價值吧。這世上太多的人不知道如何生活,一輩子渾渾噩噩,隨波逐流。你完成了很多人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像你這樣堅持自己夢想的人真的很偉大了,和你相比,我慚愧萬分。
曹:不要和我瞎扯淡,我不喜歡戴高帽子,也不喜歡玩虛的。以前年輕,或許我還有這般豪情,不滿足於生活,想要你說的活出自己的價值,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就是一個在生活中極度失意的人,找不到自我的人又談何算得上偉大?我只不過是覺得此路不通,幹嗎不換一種生存方式,剛好我又喜歡。這個世界對你們來說是生活,對我來說,只是生存而已。在路上。我遇見過很多走了很多年一直在路上的人,我相信有些人是執著於夢想,更多的卻是像我這樣在生活中無法回歸的人,所以只能習慣在路上。如果我們也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有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我想就算我當時再想輪滑,估計也不會出發的。而電視和媒體總給我們營造一種高大全的形象,可誰看得到我們內心的苦楚呢?我只是生活所迫,又恰好有機會才走上這條路的呀。如果有錢,有哪個傻瓜願意天天像乞丐一樣睡在大橋下面呢?
我:那你現在回來了,也已經結婚了,生活可以說也安定下來了,有沒有想過再次出發?
曹:我回來快兩個月了,放在墻角的輪滑鞋我看都懶得看一眼。我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對它就那麽厭煩。回來之後,再想出發,已經沒那個勇氣了。我現在天天在家待著,啥事沒幹,不想出去。想想自己在路上的日子,常常會做噩夢,都不知道自己當時是如何堅持下去的。回到生活中,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人打擾,我時而覺得寧靜,時而又覺得絕望。
我: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絕望?按理說都是懷念在路上的時光。
曹:你不知道,懷念是因為你隨時都是人群關註的焦點。而我呢,只能孤獨地走在路上,那些曾經帶給我的光環逐漸散去,越來越沒人關注,我覺得空虛、可怕,真不知道自己哪天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會不會很多年之後才被發現。而我回來,迎接我的不是鮮花和掌聲,依然是異樣而冷漠的眼神。我完成了一件偉大的事,卻得不到絲毫的承認。我堅持了這麽多年壯遊,無數個即將睡去再也不能醒來的夜晚提醒著我:站起來,你還有未完成的事。可真正完成了又能怎樣呢,生活依然窮苦,一片狼藉。
我:那你後悔嗎?堅持了這麽多年,卻沒有回報。
曹:有什麽可後悔的?哪怕別人不知道,起碼我自己的心知道,我曾到這個世界上走過。
我:你知不知道,很多人很羨慕你這樣的旅行,無拘無束,暢遊天地之間,多幸福。
曹:羨慕?每個人都在羨慕著別人。我們總是看著別人獲得的,沒去關註別人失去的。其實,最應該羨慕的是我們自己,珍惜自己擁有的,那便是幸福。
我:結婚之後,你適應你現在的生活嗎?你喜歡這種安定的生活嗎?畢竟你曾體驗過那種在路上的刺激和冒險。
曹:哈哈!或許是結婚了,有家了,已經淡然了很多,或許家庭才該是我最後的依靠,也是最溫暖的港灣吧。我現在正在慢慢適應這種有家、有責任感、安定的生活。相比較在路上的生活,我覺得這樣的生活才是人應該過的,在路上的經歷只是讓我更加懂得了要好好生活。當然,我要繼續發展我的輪滑事業,想建立一個輪滑博物館,普及輪滑知識。當然啦,這樣說是太遙遠了,不過,我會努力的!
3
跟曹哥的談話過程中,我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一個身影--徐霞客。不過,徐霞客有個比較好的家庭,是個知識分子,起碼能留下點《徐霞客遊記》,可他呢,最後剩下的,也只有一顆曾行走過的落寞的心吧。徐霞客還可以雇傭車馬,他卻只有一雙輪滑鞋和徒步的雙腳。在中國,不知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正走在像他說的“難以回歸”的路上。對他們來說,“不要問我世界有多大,因為,它正在我的腳下。”
當然,很多話曹哥並不能完美地表達出來,但這卻是我頭腦中閃過的不得不說,也是很想告訴讀者的話。
“為什麽我會一往無前?因為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千山萬水,而是我眼瞅著生活離我很近,我卻無法抵達。”一個跟曹哥有類似經歷的友人曾這樣感慨。
世上的路,其實只有一條,不過是一條回家的路。但回什麽樣的家,怎樣回家,卻是一個問題。當那個家是一個死氣沈沈、千篇一律,只能讓你淹沒、讓你隨波逐流的家時,誰願意回去?當回家的路只是一條布滿鋼筋水泥、擁擠不堪、乏味粗俗的路,而你卻看見旁邊有一條鮮花綠草、曲徑通幽的小道,你會選擇走哪一條路?
當你特立獨行、走在一條異於常人的路時,你忠實於自己的信念,又有多少人會投來贊同的眼光?你企圖與世界為敵,或背離世界,但最後,你要麽像堂吉訶德傻瓜一樣戰鬥至死,要麽像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餓死。而你的遺言,註定只是一句呼號--“世界,請對我們仁慈些!”你,是不是還有勇氣繼續堅持?
或許,你會選擇那條眾人都走的水泥路,你漸漸在這條路上感覺無聊,心快要死掉。當你有一天仰望星空,突然驚艷於它的美時,你想要奮起一博,於是出去闖蕩。你的鄰居在你走後非常成功,而你卻一無所獲。有一天,你的心終於平靜,一切的波瀾埋進了塵埃裏,就這樣,你跟曾經的鄰居一起埋進了墳墓。那麽,既然知道現在跟當初一樣,你,還會不會選擇去經歷風雨?
出生便意味著死亡的開始,我們的終點都是墳墓,再多的繁華抵不過一抔黃土。可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有人選擇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有人選擇繁花似錦,鳥語花香,更有人手提三尺長劍,踏出自己的江湖。
而我們每個人都走在自己那條朝聖之路上,無論風雨兼程。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象的那麽好,但也不會像你想象的那麽糟。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時,你可能脆弱得聽到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你也發現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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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by Dokusō-tekina aidea on January 5, 2016 at 9:00pm 35 Comments 74 Promo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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