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老太太走錯門了。我家主人並不姓金。”

她和小廝一句來,一句去,說的怎麽是,怎麽不是——鬧了一陣還分辨不清。鬧得里面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卻認得她,一見便說:“老太太好呀!”她見是兒子成仁的廚子,就對他說:“老宋你還在這里。你聽那可惡的小廝硬說他家主人不姓金,難道我的兒子改了姓不成?”

廚子說:“老太太哪里知道?少爺自去年年頭就不在這里住了。這里的東西都是他賣給人的。我也許久不吃他的飯了。現在這家是姓蕭的。”

成仁在這里原有一條謀生的道路,不提防年來光景變遷,弄得他朝暖不保夕寒,有時兩三天才見得一點炊煙從屋角冒上來。這樣生活既然活不下去,又不好坦白地告訴家人。他只得把房子交回東主,一切家私能變賣的也都變賣了。雲姑當時聽見廚子所說,便問他現在的住址。廚子說:“一年多沒見金少爺了,我實在不知道他現在在哪里。我記得他對我說過要到別的地方去。”

廚子送了她們二人出來,還給她們指點道途。走不遠,她們也就沒有主意了。媳婦含淚低聲地自問:“我們現在要往哪里去?”但神經過敏的老婆子以為媳婦奚落她,便使氣說:“往去處去!”媳婦不敢再做聲,只默默地扶著她走。

這兩個村婆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親人既找不著,道途又不熟悉,各人提著一個小包袱,在街上只是來往地踱。老人家走到極疲乏的時候,才對媳婦說道:“我們先找一家客店住下吧。可是……店在哪里,我也不熟悉。”

“那怎麽辦呢?”

她們倆站在街心商量,可巧一輛摩托車從前面慢慢地駛來。因著警號的聲音,使她們靠里走,且注意那坐在車上的人物。雲姑不看則已,一看便呆了大半天。媳婦也是如此,可惜那車不等她們嚷出來,已直駛過去了。

“方才在車上的,豈不是你的丈夫成仁?怎麽你這樣呆頭呆腦,也不會叫他的車停一會?”

“呀,我實在看呆了!但我怎好意思在街上隨便叫人?”

“哼!你不叫,看你今晚上往哪里住去。”

自從那摩托車過去以后,她們心里各自懷著一個意思。做母親的想她的兒子在此地享福,不顧她,教人瞞著她說他窮。做媳婦的以為丈夫是另娶城市的美婦人,不要她那樣的村婆了,所以她暗地也埋怨自己的命運。

前后無盡的道路,真不是容人想念或埋怨的地方呀。她們倆,無論如何,總得找個住宿的所在;眼看太陽快要平西,若還猶豫,便要露宿了。在她們心緒紊亂中,一個巡捕弄著手里的大黑棍子,撮起嘴唇,悠悠地吹著些很鄙俗的歌調走過來。他看見這兩個婦人,形跡異常,就向前盤問。巡捕知道她們是要找客店的旅人,就遙指著遠處一所棧房說:“那間就是客店。”她們也不能再走,只得聽人指點。

她們以為大城里的道路也和村莊一樣簡單,人人每天都是走著一樣的路程。所以第二天早晨,老婆子顧不得梳洗,便跑到昨天她們與摩托車相遇的街上。她又不大認得道,好容易才給她找著了。站了大半天,雖有許多摩托車從她面前經過,然而她心意中的兒子老不在各輛車上坐著。她站了一會,再等一會,巡捕當然又要上來盤問。她指手畫腳,盡力形容,大半天巡捕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麽意思。巡捕只好教她走;勸她不要在人馬擾攘的街心站著。她沈吟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踱回店里。

媳婦挨在門框旁邊也盼望許久了。她熱望著婆婆給她好消息來,故也不歇地望著街心。從早晨到晌午,總沒離開大門,等她看見雲姑還是獨自回來,她的雙眼早就嵌上一層玻璃罩子。這樣的失望並不稀奇,我們在每日生活中有時也是如此。


雲姑進門,坐下,喘了幾分鐘,也不說話,只是搖頭。許久才說:“無論如何,我總得把他找著。可恨的是人一發達就把家忘了,我非得把他找來清算不可。”媳婦雖是傷心,還得掙扎著安慰別人。她說:“我們至終要找著他。但每日在街上候著,也不是個辦法,不如雇人到處打聽去更妥當。”婆婆動怒了,說:“你有錢,你雇人打聽去。”靜了一會,婆婆又說:“反正那條路我是認得的,明天我還得到那里候著。前天我們是黃昏時節遇著他的,若是晚半天去,就能遇得著。”媳婦說:“不如我去。我健壯一點,可以多站一會。”婆婆搖頭回答:“不成,不成。這里人心極壞,年輕的婦女少出去一些為是。”媳婦很失望,低聲自說:“那天呵責我不攔車叫人,現在又不許人去。”雲姑翻起臉來說:“又和你娘拌嘴了。這是什麽時候?”媳婦不敢再做聲了。

當下她們說了些找尋的方法。但雲姑是非常固執的,她非得自己每天站在路旁等候不可。

老婦人天天在路邊候著,總不見從前那輛摩托車經過。倏忽的光陰已過了一個月有余,看來在店里住著是支持不住了。她想先回到村里,往后再作計較。媳婦又不大願意快走,怎奈婆婆的性子,做什麽事都如箭在弦上,發出的多,挽回的少;她的話雖在喉頭,也得從容地再吞下去。

她們下船了。舷邊一間小艙就是她們的住處。船開不久,浪花已順著風勢頻頻地打擊圓窗。船身又來回簸蕩,把她們都蕩暈了。第二晚,在眠夢中,忽然“嘩啦”一聲,船面隨著起一陣恐怖的呼號。媳婦忙掙扎起來,開門一看,已見客人擁擠著,竄來竄去,好像老鼠入了吊籠一樣。媳婦忙退回艙里,搖醒婆婆說:“阿娘,快出去吧!”老婆子忙爬起來,緊拉著媳婦往外就跑。但船上的人你擠我,我擠你;船板又濕又滑;惡風怒濤又不稍減;所以搭客因摔倒而滾入海的很多。她們二人出來時,也摔了一跤;婆婆一撒手,媳婦不曉得又被人擠到什麽地方去了。雲姑被一個青年人扶起來,就緊揪住一條桅索,再也不敢動一動。她在那里只高聲呼喚媳婦,但在那時,不要說千呼萬喚,就是雷音獅吼也不中用。

天明了,可幸船還沒沈,只擱在一塊大礁石上,后半截完全泡在水里。在船上一部分人因為慌張擁擠的緣故,反比船身沈沒得快。雲姑走來走去,怎也找不著她媳婦。其實夜間不曉得丟了多少人,正不止她媳婦一個。她哭得死去活來,也沒人來勸慰。那時節誰也有悲傷,哀哭並非稀奇難遇的事。

船擱在礁石上好幾天,風浪也漸漸平復了。船上死剩的人都引領盼顧,希望有船只經過,好救度他們。希望有時也可以實現的,看天涯一縷黑煙越來越近,雲姑也忘了她的悲哀,隨著眾人吶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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