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南洋創作《小坡的生日》(2)

小坡有兩個志願,只有他的妹妹知道:當看門的印度,(新加坡的大一點的鋪戶,都有印度人看門守夜。)和當馬來巡警。

據小坡看:看門守夜的印度有多麽尊嚴好看!頭上裹著大白布包頭,下面一張黑紅的大臉,掛滿長長的鬍子,高鼻子,深眼睛,看著真是又體面又有福氣。大白汗衫,上面有好幾個口袋兒,全裝著,據小坡猜,花生米,煮豌豆,小檳榔,或者還有兩塊雞蛋糕。那條大花布裙子更好看了,花紅柳綠的裹著帶毛的大黑腿,下面光著兩隻黑而亮的大腳鴨兒。一天到晚,不用操心做事,只在門前坐著看熱鬧,所閑得不了啦,才細細的串腳鴨縫兒玩。天仙宮的菩薩雖然也很體面漂亮,可是菩薩沒有這種串腳鴨縫的自由。關老爺兩旁侍立的黑白二將,黑的太黑,白的又太白,都不如看門的印度這樣威而不猛,黑得適可而止。(這自然不是小坡的話,不過他的意思是如此罷了。)

                                                                    (新加坡小坡福南街往昔


況且晚上就在門前睡覺,不用進屋裏去,也用不著到時候就非睡去不可。門前一躺,看著街上的熱鬧,聽著鋪戶裏的留聲機,媽媽也不來催促。(老印度有媽媽沒有,還是個問題。設若沒有,那末老印度未免太可憐了;設若有呢,印度媽媽應該有多麽高的身量呢?)困了呢,說睡就睡,也不用等著妹妹,——小坡每天晚上等著妹妹睡了,替她放好蚊帳,蓋好花毯,他自己才敢去睡。不然,他老怕紅眼兒虎,專會欺侮小姑娘們的紅眼兒虎,把妹妹叼了去;把蚊帳放好,紅眼兒虎就進不去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開鋪子的時候,叫我給你看門。你看我是多麽高大,多麽好看的印度!”

“我是個大姑娘,姑娘不開鋪子!”妹妹想了半天這樣說。“你不會變嗎?仙!你要是愛變成男人呀,天天早晨吃過稀飯的時候,到花園裏對椰子樹說:仙要變男人啦!這樣,你慢慢的就變成父親那麽高的一個人。可是,仙!你別也變成印度;我是印度,你再變成印度,咱們誰給誰看門呢!”“就是變成男人,我也不開鋪子!”

“你要幹什麽呢?仙!啊,你去趕牛車?”

“呸!你才趕牛車呢!”仙坡用小手指頭頂住笑渦,想了半天:“我長大了哇,我去,我去作官!”

小坡把嘴擱在妹妹耳朵旁邊,低聲的嘀咕:“仙!作官和作買賣是一回事。那天你沒聽見父親說嗎:他在中國的時候,花了一大堆錢買了一個官。後來把那一大堆錢都賠了,所以才來開國貨店。”

“嘔!”仙坡一點也不明白,假裝明白了二哥的話。“仙!父親說啦,作買賣比作官賺的錢多。趕明兒哥哥也去開鋪子,媽媽也去開鋪子。可是我就愛給‘你’看門。仙,你看,我是多麽有威風的印度!”小坡說著,直往高處拔脖子,立刻覺得身量高出一大塊來,或者比真印度還高著一點了。

仙坡看著二哥,確是個高大的印度,但是不知為什麽心中有點不順,終於說:“偏不愛開鋪子嗎!”

小坡知道:再叫妹妹開鋪子,她可就要哭了。

“好啦,仙!你不用開鋪子啦,我也不當印度了。我去當馬來巡警好不好?”

妹妹點了點頭。

馬來巡警背上打著一塊窄長的藤牌,牌的兩端在肩外出出著,每頭有一尺多長。他站定了的時候,頗似個十字架。他臉朝南的時候,南來北往的牛車,馬車,電車,汽車,人力車,便全咯噔一下子站住;往東西走的車輛忽啦一群全跑過去。他忽然一轉身,臉朝東了,東來西往的車便全停住,往南北的車都跑過去。這是多麽有勢力威風,趣味!假如小坡當了巡警,背上那塊長藤牌,忽然面朝南,忽然臉向東,叫各式各樣的車隨著他停的停,跑的跑,夠多麽有趣好玩!或者一高興,在馬路當中打開撚撚轉兒,叫四面的車全撞在一塊兒,豈不更加熱鬧!

妹妹也贊成這個意思,可是:“二哥!車要是都撞在一處,車裏坐的人們豈不也要碰壞了嗎?”

小坡向來尊重妹妹的意見,況且他原是軟心腸的小孩,沒有叫坐車的老頭兒,老太太,大姑娘們把耳朵鼻子都碰破的意思。他說:

“仙!我有主意了:我要打嘀溜轉的時候,先喊一聲:我要轉了!車上的人快都跳下來!這麽著,不是光撞車,碰不著人了嗎?”

妹妹覺得這真好玩,並且告訴他:“二哥!等你當巡警的時候,我一定到街上看熱鬧去。”

小坡謝了謝妹妹肯這樣賞臉,並且囑咐她:“可是,仙!你要站得離我遠一些,別叫車碰著你!”小坡是真愛妹妹的!


2、種族問題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廣東人,是印度人,是馬來人,是白種人,還是日本人。在最近,他從上列的人種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為近來新加坡人人喊著打倒日本,抵制仇貨;父親——因為開著國貨店——喊得特別厲害,一提起日本來,他的脖子便氣得比蛤蟆的還粗。小坡心中納悶,為什麽日本人這樣討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書中發現了一張日本圖,看了半天,他開始也有點不喜歡日本,因為日本國形,不三不四恰象個“歪脖橫狼”的破炸油條,油條炸成這個模樣,還成其為油條?一國的形勢居然象這樣不起眼的油條,其惹人們討厭是毫不足怪的;於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這並不減少他到底是那國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寶貝,沒有人知道——連母親和妹妹也算在內——他從那兒得來的。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這件寶貝自從落在他的手裏,沒有一分鐘離開過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學校裏了。他已經回了家,又趕緊馬不停蹄的跑回去。學校已經關上了大門,他央告看門的印度把門開開。印度不肯那麽辦,小坡就坐在門口扯著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務員和住校的先生們全嚷出來。先生們把門開開,他便箭頭兒似的跑到講堂,從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寶貝。匆忙著落了兩點淚,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後三步兩步跑出來,就手兒踢了老印度一腳;一氣兒跑回家,把寶貝圍在腰間,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妹妹,他很後悔踢了老印度一腳。晚飯後父親給他們買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癟的,小的,有蟲兒的,都留起來;第二天拿到學校給老印度,作為賠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狀的花生,不但沒收,反給了小坡半個比醋還酸的綠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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