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不愛他,然而家里的事,我認為應當替他做的,我也樂意去做。因為家庭是公的,愛情是私的。我們兩人的關系,實在就是這樣。外人說我和譚先生的事,全是不對的。我的家庭已經成為這樣,我又怎能把它破壞呢?”

史夫人說:“我現在才看出你們的真相,我也回去告訴史先生,教他不要多信閑話。我知道你是好人,是一個純良的女子,神必保佑你。”說著,用手輕輕地拍一拍尚潔的肩膀,就站立起來告辭。

尚潔陪她在花蔭底下走著,一面說:“我很願意你把這事的原委單說給史先生知道。至於外間傳說我和譚先生有秘密的關系,說我是淫婦,我都不介意。連他也好幾天不回來啦。我估量他是為這事生氣,可是我並不辯白。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把真心拿出來給人家看;縱然能夠拿出來,人家也看不明白,那麽,我又何必多費唇舌呢?人對於一件事情一存了成見,就不容易把真相觀察出來。凡是人都有成見,同一件事,必會生出歧異的評判,這也是難怪的。我不管人家怎樣批評我,也不管他怎樣疑惑我,我只求自己無愧,對得住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螻蟻便了。你放心吧,等到事情臨到我身上,我自有方法對付。我的意思就是這樣,若是有工夫,改天再談吧。”

她送客人出門,就把玉貍抱到自己房里。那時已經不早,月光從窗戶進來,歇在椅桌、枕席之上,把房里的東西染得和鉛制的一般。她伸手向床邊按了一按鈴子,須臾,女傭妥娘就上來。她問:“佩荷姑娘睡了麽?”妥娘在門邊回答說:“早就睡了。消夜已預備好了,端上來不?”她說著,順手把電燈擰著,一時滿屋里都著上顏色了。

在燈光之下,才看見尚潔斜倚在床上。流動的眼睛、軟潤的頷頰、玉蔥似的鼻、柳葉似的眉、桃綻似的唇、襯著蓬亂的頭髮……凡形體上各樣的美都湊合在她頭上。她的身體,修短也很合度。從她口里發出來的聲音都合音節,就是不懂音樂的人,一聽了她的話語,也能得著許多默感。她見妥娘把燈擰亮了,就說:“把它擰滅了吧。光太強了,更不舒服。方才我也忘了留史夫人在這里消夜。我不覺得十分饑餓,不必端上來,你們可以自己方便去。把東西收拾清楚,隨著給我點一支洋燭上來。”

妥娘遵從她的命令,立刻把燈滅了,接著說:“相公今晚上也許又不回來,可以把大門扣上麽?”

“是,我想他永遠不回來了。你們吃完,就把門關好,各自歇息去吧,夜很深了。”

尚潔獨坐在那間充滿月亮的房里,桌上一支洋燭已燃過三分之二,輕風頻拂火焰,眼看那支發光的小東西要淚盡了。她於是起來,把燭火移到屋角一個窗戶前頭的小幾上。那里有一個軟墊,幾上擱幾本經典和祈禱文。她每夜睡前的功課就是跪在那墊上默記三兩節經句,或是誦幾句禱詞。別的事情,也許她會忘記,惟獨這聖事是她所不敢忽略的。她跪在那里冥想了許多,睜眼一看,火光已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從燭臺上逃走了。

她立起來,把臥具整理妥當,就躺下睡覺,可是她怎能睡著呢?呀,月亮也循著賓客的禮,不敢相擾,慢慢地辭了她,走到園里和它的花草朋友、木石知交周旋去了!

月亮雖然辭去,她還不轉眼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像要訴她心中的秘密一般。她正在床上輾來轉去,忽聽園里“嚁嚁”一聲,響得很厲害,她起來,走到窗邊,往外一望,但見一重一重的樹影和夜霧把園里蓋得非常嚴密,教她看不見什麽。於是她躡步下樓,喚醒妥娘,命她到園里去察看那怪聲的出處。妥娘自己一個人哪里敢出去,她走到門房把團哥叫醒,央他一同到圍墻邊察一察。團哥也就起來了。

妥娘去不多會,便進來回話。她笑著說:“你猜是什麽呢?原來是一個蹇運的竊賊摔倒在我們的墻根。他的腿已摔壞了,腦袋也撞傷了,流得滿地都是血,動也動不得了。團哥拿著一枝荊條正在抽他哪。”

尚潔聽了,一霎時前所有的恐怖情緒一時盡變為慈祥的心意。她等不得回答妥娘,便跑到墻根。團哥還在那里,“你這該死的東西……不知厲害的壞種……”一句一鞭,打罵得很高興。尚潔一到,就止住他,還命他和妥娘把受傷的賊扛到屋里來。她吩咐讓他躺在貴妃榻上。仆人們都顯出不願意的樣子,因為他們想著一個賊人不應該受這麽好的待遇。

尚潔看出他們的意思,便說:“一個人走到做賊的地步是最可憐憫的。若是你們不得著好機會,也許……”她說到這里,覺得有點失言,教她的傭人聽了不舒服,就改過一句說話,“若是你們明白他的境遇,也許會體貼他。我見了一個受傷的人,無論如何,總得救護的。你們常常聽見‘救苦救難’的話,遇著憂患的時候,有時也會脫口地說出來,為何不從‘他是苦難人’那方面體貼他呢?你們不要怕他的血沾臟了那墊子,盡管扶他躺下吧。”團哥只得扶他躺下,口里沈吟地說:“我們還得為他請醫生去麽?”

“且慢,你把燈移近一點,待我來看一看。救傷的事,我還在行。妥娘,你上樓去把我們那個常備藥箱,捧下來。”又對團哥說:“你去倒一盆清水來吧。”

仆人都遵命各自干事去了。那賊雖閉著眼,方才尚潔所說的話,卻能聽得分明。他心里的感激可使他自忘是個罪人,反覺他是世界里一個最能得人愛惜的青年。這樣的待遇,也許就是他生平第一次得著的。他呻吟了一下,用低沈的聲音說:“慈悲的太太,菩薩保佑慈悲的太太!”

那人的太陽邊受的傷很重,腿部倒不十分厲害。她用藥棉蘸水輕輕地把傷處周圍的血跡滌凈,再用繃帶裹好。等到事情做得清楚,天早已亮了。

她正轉身要上樓去換衣服,驀聽得外面敲門的聲很急,就止步問說:“誰這麽早就來敲門呢?”

“是警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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