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秋我有一種特別的敏感,這敏感的養成,細說起源,怕還是起根於九歲十歲時候讀歐陽修的《秋聲賦》吧。那時我已經離家,到一個鄉村小學里寄宿,可是我當時並沒有正式入學,只在校長─—是一個老先生─—地方讀古文與經書。教我《秋聲賦》時候記得正是秋夜,或者也是因為老先生因秋夜而想到《秋聲賦》,所以選了那篇教我。那時窗外是芭蕉,牆外是梧桐,蟋蟀不住的叫,秋風吹得紙窗發出蕭殺的聲音,月光照進我們房中,皎潔得使我們油燈失色。此情此景,與《秋聲賦》恰恰相合的。我當時的習慣是先生講解後總要先讀十來遍;我記得那時我讀一遍望望月色,聽聽蟲聲,讀到後來,幾乎以為歐陽子就是我自己了。以前中國教育,與實生活相離太遠,所以不容易使學生理解與記憶;現在自然進步不少。我讀高等小學與舊制中學時候;讀到地理,不注重地圖;講到植物,不注重采標本,其實我們在鄉下,大概的草木都可以有,很可以拿實物給我們看;不這樣做的緣故,想因為教我們的先生,更在我們以前,他雖然知道植物中有羊齒類,但一到野地上也不能說出什麼草是羊齒類了。這些讀地理植物還是好幾年以後的事。讀經史古文卻遠在這些以前,書既難懂,觀念也更糊塗,事件也更隔膜,所以當時所讀的書,在腦筋里都好像照相上沒有對準距離與漏光的底片,只是一點模糊的影子,唯有這歐陽修的《秋聲賦》,切情切理,切合我當時一切的環境,所以以後用之不盡取之不竭,十五六歲到北平,離家更遠,「每到佳節倍思親」。中秋以後,直到重陽,時時背歐陽子《秋聲賦》以自遣。為這份對於秋的敏感,使我以後讀詩讀詞的一段生命上,特別地被那些關於秋的情緒之作品所吸引,因此也更互為因果的養成了我的秋的敏感。

 

北平的秋是極短的,因為其短,所以變化特別明顯;當我第一年一個人住在會館時,院中的一株大桃樹給我一個很深的印象。記得頭一晚我臨睡時還是滿樹的葉子,一夜秋風,早晨起來一看,所有樹葉都被秋掠盡了。秋以後它就以一個枯乾過冬,春到時只要有一陣雨,滿樹都是花,花謝的時候,葉子就慢慢抽齊補足,於是長長的夏天是豐盛的綠葉,又預備那秋到時的秋風來劫掠了。第二年秋風起時,那一夜我一個人煮了一壺咖啡,吸一罐煙,全夜不睡的守著它,隔一兩個鐘頭我開門到院中去看看,這情景實在太殘酷了,像是冥頑的暴力姿意殘殺無抵抗的婦孺,像是人間的地震,監獄的火災,沒有倖免,沒有逃避,一陣風聲一次崩裂,於是滿地都是瓦礫了。我看它樹幹一點一點地光起來,地上的落葉一層一層厚起來,感到真是歐陽修所謂「殺」季了!我沒有法子安慰自己。一到天亮,我就搬到朋友家去。其實搬到朋友家有什麼用,北平到處都是一樣,除了中山公園松樹以外,北海中南海早是滿地掃不勝掃的落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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