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也認不出,頭上還扣著個灰色荷葉帽。我正猶豫呢,她從人群鉆了出來,一把就抓住我的袖口——”

“喝!”

“她說:‘來吧,妞妞。’我細一瞧,您猜是誰?”

“誰呀?”老婦人把將要直起來的腰又斜屈了下來。

“是糖房大院的菊子,那個去年幫咱們攬過活計的。”

“你說是那個愛紮綠頭繩的?”老婦人側著臉問女兒道。

“對呀,人家現在可不紮綠頭繩了,連鞋都是洋的。虧了我沒問她衲了幾雙鞋底兒!”

“她爸爸常壓寶。”老婦人搔著蒼白頭髮,想顯示一下自己的記性。“不是還常揍他娘兒們嗎?”她勾起家務事來了。

“您聽著啊,媽,於是我就隨她人了隊。那胖大洋鼓離我才兩三步。”這時,母女倆臉上都各煥發著光彩。白爐調皮地吐著粉紅舌頭。“我就問:‘菊子,你帶我上哪兒去啊?’她一邊搖著手裏那有鈴鐺的鼓,一邊小聲說:‘別叫我菊子,叫我麗貝卡。咱們回堂裏去。’我不放心您。我要回來。她死死地拖著我。而且,他們唱得真好聽呢。媽,您聽:‘主耶穌愛我,主——’瞧,這是他們臨走送給我的。”

妞妞走近小八仙桌,把那悶悶的洋燈拈亮了。燈立時高興地吐起橙黃舌頭來。在滿是蒸氣、火苗、燈光的小房裏,妞妞的小臉蛋顯得極其紅嫩可愛了。妞妞忙把那有著彩色封面畫的小冊子鋪在桌上,那上面的字對於母女倆都是陌生的。老婦人只瞇著昏花的老眼,在小冊子上擦著鼻梁。她恍惚地看到一個留胡子的人,赤著身,釘在十字交叉的兩根木頭上。

“這許是鬼子吧,眼眶深深的!”這時,呈現在老婦人心目中的是庚子年的事:雙臂倒綁,刀把落處,一顆圓圓的腦瓜就熱騰騰的滾到路旁。

“什麼鬼子!這是耶穌。”妞妞糾正著。“說是咱們都有了罪,耶穌一死,咱們就都得救了。瞧——”妞妞沒理會到老婦人的臉色,還熱心地指點那封面畫說:“這就是他死在十字架上,說是咱們都得信教——”妞妞盡白天聽來的向她學舌,一點不知道這些話在老婦人心中所引起的恐怖。

“我就不信。我憑什麼信他,當二毛子,等義和拳來砍頭?再把野蠻的鬼子兵招來,弄得九城雞犬不安!別瞧我土埋半截兒,我還稀罕我這條老命呢。妞妞,我不准你再去!聽見了沒有?去了,將來連說婆家都沒人敢要。”說著,她伸手就奪那小冊子。

妞妞正得意著她適才把老婦人逗樂了的成功,得意著她生動的學舌呢,這突變使她戰栗起來。她感到了侮辱。想到外面人對她那麼溫存恭維,她恨起媽媽對她自尊心的損傷。她死命抱住那小冊子,撅著嘴,走到裏屋去了。

老婦人看著這少女的背影不住地搖頭,像是說:“你有什麼見識!我老婆子鹽也比你多吃幾斤哩!”她屈下腰,聽聽蒸鍋裏的水氣,沙沙地像風中的蘆葦。她忙又用老鼻孔在糊了紙的鍋沿嗅了又嗅,想由那玉米味裏推測出窩頭熟到什麼地步。她屈指掐算,蒸上鍋時,賣炭的正由門口吆喊過去,這時滿天都出了星星。該熟了吧?可是,平素娘兒倆誰也不願意太信任自己。非要另一個點了頭,搭訕著說:“成了,沒錯兒。”才把悶了半天的籠屜揭開。立時,六七個擠在一堆的金黃窩頭會使小房子裏滿是熱騰騰的雲霧。遇到揭得太早了些,窩頭還黏糊糊的,塞到牙縫裏苦苦的時候,娘兒倆誰也不抱怨誰。當那個做學堂校役的人使起性子時,她們娘兒倆都低下頭去逆來順受,捺住呼吸聽一些粗話。

於是,老婦人就溫和地問:“妞妞,你來聞聞窩頭熟了沒有?”

回答卻是裏屋的炕沿上一陣被抑制住的嗚咽。

城角東正教堂的晚鐘響了。待到一個龐大黑影邁進門檻時,這小房裏簡易的金黃色的晚餐又在恬靜柔和的燈光下舉行了。照例那僅有一碗菜是擺到這勞苦了一天的男人面前。三只豆綠土碗,——地由老婦人添滿熱騰騰的豆汁,再由妞妞輕輕地端到炕心的小飯桌上。然後,兒子的話匣子開了。說說學堂又參加了天安門的什麼大會,他怎麼忙著給糊小旗子。說說那齋務長如何買笤帚還開花帳。說說胖校長怎樣用學生制服的材料做了一件大氅。

說到這兒,問起他媽來:“李先生的大褂做得怎樣了,媽?今兒我擦著玻璃他還問起我呢。”校役景龍常由學校攬來一些成衣活計給她們母女做,貼補家用。

“還沒縫好大襟呢,”老婦人放下碗來說。又補了一句:“妞妞半天沒在家,一根線認不上,我這雙老眼就算歇了工。”

這時,景龍理會到今晚妞妞的異態了。往常,她正滴溜著小眼睛,盤問著哥哥又聽會什麼“革命歌”呢。今晚她只默默地把腳搭到炕沿上,把嘴掛到碗邊,任酸酸的豆汁流進小肚囊裏去,連半個窩頭也沒吃光。沒有了盤問,沒有了嬉笑。垂到額下的一撮劉海兒後面紅著一雙腫起些的眼睛。

景龍愛他這妹妹,他不准什麼人欺負她。別瞧他小子窮,他還有個高貴的念頭。他時常告訴她。“妞妞,等哥哥有出頭之日,第一件事就是送你上學堂。你先受上幾年苦,縫縫襪口,將來買他媽絲襪子穿!只要咬得住牙,窮人有翻身的日子。學校裏的先生們演講總說,將來總歸是咱窮人的日子!”曾經有一回他這妹妹吃了別的苦頭。他在學堂裏正擦著黑板。得了信兒,即刻趕了回來。帶著滿身粉筆屑和那人打了一場架。今晚,他怕又是有人欺負她了。

“妞妞,怎麼回事?”

妞妞低了頭不做聲。幾顆亮晶晶的淚珠像架在弱枝上的小鳥,再一逗可就真地落下來了。

“說啊,妞妞。”他像是明白一個男人所蓄有的那股野勁又該使用了,就放下筷子,挽起了袖口,“咱們窮,可不吃委屈。告訴我,揍他個——”剛要解恨把不干不凈的言語罵出口來,老婦人著急了,趕忙厲聲說:“聽明白了再罵!”

這時,她怪起兒子的偏心來了。適才對妞妞忍住的怒氣,一並發作了。“沒委屈她,那個野丫頭!太陽高高的就走了,擦黑兒才照面兒,把我老骨頭丟在家裏。說了她那麼兩句,就撅起嘴來。”

景龍明白原來是家務事。他又放心地拿起筷子,偏過臉來帶點嚴厲地問:“你上哪兒去啦,妞妞,一去半天兒?”

這驟然的嚴厲至少對老娘是顆舒心丸。

“去——去救世軍啦!”妞妞吞吞吐吐地說,頭可仍是低著。

“你去那兒干麼?那些成天在街上打洋鼓起哄的瘋鬼子,雇了窮中國人滿街當猴兒耍。上海洋兵開槍打死五十多口子,臨完還他媽派陸戰隊上岸。哼,老虎戴素珠,救他媽什麼世吧!”這時,他記起上次給學校扛大旗,在天安門席棚底下聽熟的一句:“他們是帝國主義。他們一手用槍,一手使迷魂藥。吸干了咱們的血,還想偷咱們的魂兒。妞妞,我寧願意你去撿煤核兒,也不准你給他們作踐。聽見了沒有?下回不准再去!”

老婦人這時是心平氣和了。她趁勢翻騰起肚裏的掌故來。什麼庚子年間西什庫的火燒得多麼旺,八國聯軍怎麼把九城搶個空,家家門口兒掛著“大日本順民”的小白旗兒呀。“那時我才十八”,一句她頂愛重復的口頭禪。說到她怎麼逃難的時候,搬運了一天桌椅的校役打起哈欠來。把小飯桌擡下,立在墻角,三口便各倒在土炕上屬於自己的那個角落,吹了殘燈,結束了一個不甚愉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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