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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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沙俄帝國的一切罪行都被他們謹慎地掩蓋著:一百萬立陶宛人的流放,成千上萬波蘭人的被殺害,以及對克里米亞半島上的韃靼人的鎮壓……這些留在我們的記憶之中,卻沒有留下任何照片資料。遲早這一切將被宣布為捏造的事實。可1968年的入侵捷克可不一樣,全世界的檔案庫中都留下了關於這一事件的照片和電影片。

捷克的攝影專家與攝影記者們都真正認識到,只有他們是最好完成這一工作的人了:為久遠的未來保存暴力的嘴臉。連續幾天了,特麗莎在形勢有所緩解的大街上轉,攝下侵略軍的士兵和軍官。侵略者們不知道怎麼辦。他們用心地聽取過上司的指示,怎麼對付向他們開火和扔石頭的情況,卻沒有接到過怎樣對待這些攝影鏡頭的命令。 

她拍了一卷又一卷,把大約一半還沒沖洗的膠卷送給那些外國新聞記者。她的很多照片都登上了西方報紙:坦克;示威的拳頭;毀壞的房屋;血染的紅白藍三色捷克國旗高速包圍著入侵坦克;少女們穿著短得難以置信的裙子,任意與馬路上的行人接吻,來挑逗面前那些可憐的性饑渴的入侵士兵。正如我所說的,入侵並不僅僅是一場悲劇,還是一種仇恨的狂歡,充滿著奇怪的歡欣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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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了五十張自己全力精心處理的照片去了瑞士,送給了一家發行量極大的新聞圖片雜誌。編輯和藹地接待了她,請她坐,看了看照片又誇獎了一通,然後解釋,事件的特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它們已不可能有發表的機會。

“可這一切在布拉格並沒有過去!”她反駁道,用自己糟糕的德語努力向對方解釋,就是在此刻,盡管國家被攻佔了,一切都在與他們作對,工廠里建立工人委員會,學生們罷課走出學校要求俄國撤軍,整個國家都在把心里話吼出來。“那是你們不能相信的!這兒沒有人關心這一切。”

編輯很樂意一位勁沖沖的婦女走進辦公室,打斷談話。那女人遞給他一個夾子,說:“這是裸體主義者的海灘傑作。”

 

編輯相當敏感,怕這些海灘裸體照片會使一個拍攝坦克的捷克人感到無聊。他把夾子放到桌子遠遠的另一頭,很快對那女人說:“認識一下你的捷克同事吧,她帶來了一些精彩的照片。”

那女人握了握特麗莎的手,拿起她的照片。“也看看我的吧。”她說。

特麗莎朝那夾子傾過身子,取出了照片。

 

編輯差不多在對特麗莎道歉:“當然,這些照片與你的完全不一樣。”

“不,它們都一樣。”特麗莎說。

編輯與那攝影師都不理解她的話,甚至我也很難解釋她比較這些裸泳海灘和俄國入侵時心里在想些什麼。看完照片,她的目光停留於其中一張。上面是一個四口之家,站成一圈:一個裸體的母親靠著她的孩子們,巨大的奶頭垂下來像牛,或者羊的奶子。她丈夫以同樣的姿勢依靠在另一邊,陰莖和陰囊看上去也像牛或羊的小乳房。

 

“你不喜歡它們,是嗎?”編輯問。

“都是些好照片。”

“她給這樣的題材震住了。”那女人說,“我一看你,就敢說你一定沒有去過裸泳海灘。”

“沒有。”特麗莎說。

 

編輯笑道:“你看,多容易猜出你是從哪里來的。共產主義國家都是極端清教徒的。”

“裸體可沒有錯,”這位女人帶著母性的柔情說。“這是正常的。一切正常的東西都是美的。”

特麗莎的腦子里突然閃現出母親光著身子在屋里走來走去的情景,還有她自己跑過去拉窗簾以免鄰居看到她裸身的母親。她仍然能聽到身後的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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