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豫忽然推門進來,叫了聲"家茵!"家茵正是心驚肉跳的,急忙轉過身來道:"噯呀,你來了?你們太太好點兒沒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從你們家剛回來。"宗豫道:"好點兒了,現在不要緊了。我趕來有幾句話跟你說,我只有幾分鐘的工夫。就是因為你們老太爺,他鬧出一點事來,我跟他說了幾句很重的話,我讓他以後不要去辦事了。"家茵只空洞地說了聲:"噢。"宗豫道:"我以後再仔細地講給你聽。我怕你誤會。"家茵勉強笑道:"你也太細心了!我還不知道他老人家的為人!"宗豫道:"我想對於他,以後再另外給他想辦法。情願每個月貼他幾個錢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現在還要趕到廠裏去,有工夫再來看你。"他走到門口,忽然覺得她有點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著她道:"你別是有點兒生氣罷?我匆匆忙忙的也許說錯了話……"家茵微笑道:"沒生氣。幹嗎生氣?"他仍舊有點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聲道:"我怎麼會跟你生氣呢?"宗豫也一笑,又躊躇了一會自言自語道:"嗯,這樣罷——我大概七點半可以離開廠裏。我上這兒來吃晚飯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會兒見。"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來。然後她父親來了,說?呦!你幹嗎的?我這兒想來勸勸你呢!我想,他們太太也怪可憐的!那孩子到底是她的,何苦去跟她爭那個名分呢?一定要這個名分幹什麼事呢?現在他們家的人對我們不也挺巴結的?我去了總是老太爺老太爺的!這世界,別那麼認真!"家茵只是哭,並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過來坐在她身旁,說道:"你聽你爸爸的話總沒錯的。爸爸是為你好!她這麼病著在那兒,待會兒有個三長兩短,不怕雷打麼?她那個孩子不該恨你一輩子麼?"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來要跑開,又被她父親拉住她的手不放,顫巍巍地道:"孩子!想當初,都是因為我後來娶的那個,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結婚,鬧得我沒辦法,把你娘硬給離掉了,害你們受苦這些年——你想!"家茵掙紮脫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過去坐在床上,道:"哪個男人不喜歡姨太太!哪個男人是喜歡太太的!我是男人我還不知道麼?就是我後來娶的那個,我要是沒跟她正式結婚,也許我現在還喜歡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聲來道:"你少說點兒罷!你自己做點子什麼事情,我的人都給你丟盡了!"虞老先生吃了一驚道:"誰告訴你的?"家茵道:"宗豫剛才告訴我的。你叫我拿什麼臉對他?"虞老先生搖頭道:"哎!真是!男人真沒有良心!他怎麼該來對你說這些話呢?他——他怎麼說的?"家茵又哽咽著說不出話來,虞老先生便俯身湊到她面前拍著哄著,道:"好孩子別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隨便別人怎麼對你,我爸爸總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氣,我總不會丟開你的!"家茵忽然撐起半身向他凝視著,她看到她將來的命運。她眼睛裏有這樣的大悲憤與恐懼,連他都感到恐懼了。她說:"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聽話地站了起來。家茵又道:"現在無論怎麼樣,請你走罷。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會,道:"我說的話是好話。你仔細想想罷。"就走了。

家茵隨即也從床上爬起來,扶著門框立了一會,便下樓去打電話,定了一張上廈門的船票。然後她又撥了個號碼,她心慌意亂的,那邊接的人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先說?餵,秀娟是罷?"又道:"……哦,請你們太太聽電話。"才說到這裏,宗豫來了。家茵握著聽筒向他點頭微笑,宗豫夾著紙包很高興地上樓去了,道:"我先上去等著你。"家茵繼續向電話裏道:"餵,你是秀娟啊?……我好,不過我這會兒心裏亂得很,我明天就要離開上海了……"她向樓下看了看,又把聲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兒去呀?秀娟,我告訴你,可是我要請你一個人也別告訴……我到了那兒再寫信來解釋給你聽……到廈門去……去做事……是我看了報去應征的……大概不錯罷?她淡笑一聲。

宗豫獨自在房裏,把紙包打開來,露出一個長方的織錦盒子,裏面嵌著一對細瓷飯碗,盤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賞著,見家茵進來了,便道:"瞧我買了什麼來了!以後你要把飯多煮一點兒,我常常要留自己在這兒吃飯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現在用不著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兒去?"家茵有一只打開的皮箱擱在床上,她走去繼續理東西,道:"回鄉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後,微笑著吸著煙,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訴你母親……關於我們?"家茵隔了一會兒才搖搖頭,道:"我預備去跟我表哥結婚了。"

宗豫倒還鎮靜,只說:"你表哥?怎麼你從來沒提起過?"家茵道:"我母親本來有這個意思。"宗像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麼?"家茵又搖了搖頭,道:"可是,感情是漸漸地生出來的。到後來總有感情的,不能先存著個成見。"宗豫怔了一會,道:"那也要看跟什麼人在一起呀!"冢茵道:"是,可是——譬如你太太。你從前要是沒有成見,一直跟她是好的,那她也不至於到這樣。就是病,也是慢慢的造成的。"宗豫默然了一會,忽然爆發了起來道:"家茵,你是不是在哪兒聽見了什麼話了?"家茵只管平板地說下去道:"還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後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給他錢也是瞎花了。不要想著他是我父親。"她羅裏羅唆地囑咐著,宗豫惶駭地望著她道:"我不懂得你。可是我要是不懂得你,我還懂得什麼人呢?——忽然的好像什麼人什麼事情都不能夠明白了,簡直……要發瘋……"家茵只顧低著頭理東西,宗豫又道:"家茵!難道我們的事情這麼容易就——全都不算了麼?"他看看那燈光下的房間,難道他們的事情,就只能永遠在這個房裏轉來轉去,像在一個昏暗的夢裏。夢裏的時間總覺得長的,其實不過一剎那,卻以為天長地久,彼此已經認識了多少年了。原來都不算數的。他冷冷地道:"你自己的心大約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噯,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從抽屜裏翻東西出來,往箱子裏搬,裏面有一球絨線與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時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來拆了,絨線紛紛地堆在地上。宗豫看看香煙頭上的一縷煙霧,也不說什麼。家茵把地下的絨線揀起來放在桌上,仍舊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這麼走了,小蠻要鬧死了。"家茵道:"不過到底小孩,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宗豫緩緩地道:"是的,小孩是……過些時就會忘記的。"家茵不覺淒然望著他,然而立刻就又移開了目光,望到那圓形的大鏡子去。鏡子裏也映著他。她不能夠多留他一會兒在這月洞門裏。那鏡子不久就要如月亮裏一般的荒涼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麼?"家茵道:"噯。"宗豫在茶碟子裏把香煙撳滅了,見到桌上陳列著的一盒碗匙,便用原來的包紙把它蓋沒了,紙張嗦嗦有聲。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剪裁地說:"好,那麼——"立刻出去了,帶上了門。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卷曲的絨線,"剪不斷,理還亂"。

第二天宗豫還是來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經走了。那房間裏面仿佛關閉著很響的音樂似的,一開門便爆發開來了,他一只手按在門鈕上,看到那沒有被褥的小鐵床。露出鋼絲繃子,鏡子洋油爐子,五鬥櫥的抽屜拉出來參差不齊。墊抽屜的報紙團皺了掉在地下。一只碟子裏還粘著小半截蠟燭。絨線仍舊亂堆在桌上。裝碗的鐵錦盒子也還擱在那裏沒動。宗豫掏出手絹子來擦眼睛,忽然聞到手帕上的香氣,於是又看見她窗台上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著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來,推開窗子擲出去。窗外有許多房屋與屋脊。隔著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動著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著,淒清的一兩聲。──完──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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