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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子彈爆炸時曾有60名醫生當即死去。能夠以健全的狀態從事救護工作的有醫生28名、牙科醫生20名、藥劑師20名、護士130名。此外,從調查材料中還可以發現,還有一些醫生儘管身負重傷仍然參加救護工作。如果說還有處於絕望和虛脫狀態下有醫生資格的人,那麼他們就是這一群廣島洪水後的醫生們。實際上,一位年輕的牙科醫生由於過分絕望而自殺,他雙臂骨折、半邊身子被燒傷,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參加救護工作。由於過度疲勞,神經不夠正常。然而,對於一個正常的人而言,在不同尋常的經歷和連日過度疲勞的情況下,難道這不是正常的心理狀態嗎?一天,他同一位年長的醫生討論:廣島人為什麼在戰爭結束之後還要遭受如此苦難?儘管這是一個無可厚非的提問,但是他卻沒有得到一個足以令自己信服的答案。半小時後,他將一條繩子掛在從倒塌的牆壁中露出的螺栓上自縊身死。這位青年牙科醫生從不斷的思考中意識到,戰爭雖已結束,但對於廣島人而言,一場真正悲慘的戰爭或許依然沒有完結,還要持續數10年之久(至今已經持續了20年),也許原子病將殃及下一代,以至永遠。想到這一最壞而又不可思議的戰爭才剛剛開始,他除了自縊之外已別無選擇。這位青年的想像力勿寧說是極為正常的人類天性,而它卻對青年施加了難以承受的壓力。只有將這一悲慘的然而並非不自然的自縊而死的醫生形象置於當時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才能切實認識到那些儘管如此卻未採取自殺手段的廣島醫生們活動的真正價值。為數不多而且身負重傷的醫生們,他們擁有一種匹夫之勇,在遍佈全市無數的屍體包圍之中,只用紅藥水和油去應付數以十萬計的傷員們。只有這些救護人員義無反顧的努力才正是洪水後廣島最初的一線希望的曙光。
20世紀的文學,描繪著各種各樣的極限情況。然而,一般的極限狀態都同人類或宇宙的惡的意志有關。如果"惡"這個詞令人產生不道德的聯想,那麼也可以用不合邏輯一詞來代替。諸如戰爭、暴風雨、洪水、鼠疫,以及癌症等等。在上述所有的情況下,希望與恢復的跡象,即善的意志、秩序和道理的跡象,不是以極限狀態的可怖形式,而是以日常生活的一線曙光而顯現出來。譬如,在北非的某座城中大逞淫威的鼠疫,使整座城市處於異常的極限狀態之中。而與之進行鬥爭的醫生和市民們,都將它視為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正常現象,慢條斯理地重複著幾乎是令人厭倦的機械動作。在所有這一切人類所具有的各種性格的支撐下,才得以同鼠疫相抗爭。
關於對極限狀態整體的展望,觀察力過於敏銳的人,恐怕只能是陷入絕望狀態。而只有那些將極限狀態視為日常生活的一個側面而接受的目光遲鈍的人,才能夠與之鬥爭。對於所謂的"目光遲鈍"還必須加以補充說明。因為只有以遲鈍的眼光去觀察極限狀態的態度,才能在這一情況下不絕望;才會產生人類的匹夫之勇。而且這種遲鈍來自於頑強的忍耐力,在遲鈍的後面包藏著的是明察秋毫的敏銳。
據記載,有人預言在原子彈爆炸後的土地上,75年間將寸草不生。這是一位犯了性急錯誤的愚蠢的預言家嗎?不,他正是一位坦率的對極限狀態的觀測者。他的預言曾被立即推翻了。夏末的雨在這片荒蕪的土地上催發了新芽。然而,在土地的更深處不是還在進行著真正的破壞嗎?我曾在顯微鏡下觀察過葉子的細胞,我就如同看到難以言狀的為微妙的醜陋而扭曲了的大狗睪丸的標本和受傷的人的肉體一樣,感到陣陣難以忍受的噁心。實際上,在今天的廣島繁茂生長的一切植物,難道不是或許都蒙受過這致命的傷害嗎?
然而,一旦青草在眼前的焦土上萌生新芽就會令人產生信心;在新的異常出現之前,絕望的想像力就會被人們放棄。除此之外,不會再有任何不向極限狀態屈服,並保持日常生活平衡的活法。在廣島真正沒有使人類得以生存的餘地。在數十年都不會有綠草萌生希望的土地上,除非是對青草的未來持有樂觀態度的人,又能有誰擁有為恢復這個城市而積累著點滴努力的氣力呢。
而且,當草木繁茂生長時,他們又是密切注視著草木內部異常現象的目光敏銳的人。既不過分地絕望,又不盲目地沉醉於毫無根據的希望之中,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道主義者。這些最為實際的人道主義者,在1945年夏季的廣島確實是不可或缺的。而廣島確曾有過這些人們。正因為如此,當人類曾經體驗過的最為絕望的時刻來臨之際,才得以存在生存的希望。
直至戰爭結束之後(然而那也是另一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候),為什麼廣島人還要如此受苦?當年輕的牙科醫生提出這一問題時,老醫生沉默了。如果,這位青年即便是向全世界的人們大聲疾呼地提出這一問題,恐怕人們誰也不會做出回答,因為這是一個違背邏輯的提問。老醫生默默地埋頭於自己的救護工作,無疑他也同樣處於過度的疲勞狀態之中。30分鐘之後,青年之所以因絕望而自縊,可能是由於他已意識到這位老醫生的沉默,並不僅僅屬於他個人,而是全人類的沉默。不會有任何人將一個如此絕望,提出如此不合情理問題的人從自殺的深淵中解救出來。青年自縊而死,老醫生生存下來,以他那遲鈍的目光,作出一個沒有徹底絕望的人而堅持著救護活動。
雖說如此,在老醫生內心裡,卻不能說未曾提出過這一不合情理的問題。或許困擾著他的絕望感同那位青年相比將尤為可怕和沉重。只是他沒有屈服,不曾絕望而已。也可能是他不能允許自己擁有因屈服和絕望自縊而死的自由。他將是以何等痛苦而陰鬱的心情抱下了那位年輕牙科醫生的屍體。而且那是一具雙臂骨折、半身燒傷,但又並非因肉體的重傷死去,而是死於心靈創傷的年輕同事的屍體。傍晚時分,在醫院的院子裡,每天都在火化著高高堆積著的屍體。老醫生只有把年輕同事的屍體放在高高的死人堆上。他的心情是痛苦而陰鬱的。"為什麼直到戰爭結束後,廣島人還要遭受此等苦難?"這一令人費解的問題並未隨著青年的屍體而燃盡,它將永遠響徹在老醫生心靈深處的一個陰暗的角落裡。而且在長達20年之久的歲月裡,他未曾屈服,同時也不允許他屈服。
這位老醫生就是重籐文夫博士。他所以要比起年輕的牙科醫生,為更加深重的絕望感所困擾,就是因為侵襲青年牙醫的只是一種預感,一種茫然和恐怖,而博士卻已有了確切的答案。
重籐博士是在原子彈爆炸的一周之前剛剛來廣島日本紅十字會醫院赴任的,而有史以來首次在人類頭頂上爆炸的核武器,將博士此後終生的時日同廣島聯結起來,使他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廣島人。在廣島車站的東口,在頭部血流如注的情況下,他爬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過遭到徹底毀滅變成一片火海的城市,向位於爆炸中心附近的醫院跑去。最初,周圍是一片死寂,接著街道上到處是淒慘的嚎叫聲。這一痛苦的哀鳴,在日本紅十字會醫院的博士們從事救護活動的日子裡從未停止過,堆積在醫院院內的屍體散發著可怕的惡臭。
請給我水
原民喜
請給我水,
啊,請給我水,
我要喝水!
還是死掉的好,
死去更好!
啊!
救我,救救我吧!
水,
水!
求求您,
求您了!
噢……,
噢……!
天崩裂了,
街道不見了,
河水仍在流淌。
噢……,
噢……!
夜幕降臨,
夜幕降臨了!
乾澀的眼睛,
潰爛的嘴唇,
被燒得火辣辣的痛,
步履蹣跚,
面目全非的人們,
人們在呻吟。
這一奇怪而超常的爆炸究竟具有怎樣的性質?重籐博士在從事救護活動的過程中,向著這一可怕的事實一步步靠近。廣島所有的倖存者也都在利用各種方法與之接近。重籐博士自從在九州帝國大學內科教研室擔任無報酬副手的青年時代,便是一位同放射線醫學具有密切關聯的醫學家。博士發現日本紅十字會醫院的X光膠片已經曝光,同時還發現準備用以記錄原子彈受害者病情的照相機膠卷也不能再用了。博士還在對城市進行調查時,拾到一片印有薺菜影子的瓦。這時在博士的頭腦中開始清晰地出現了具有放射能性質的炸彈的可怕而真實的形象。三個星期之後,來自東京的科學工作者完全證實了那就是以鈾為原料製成的原子彈。
當然,雖然查明了出其不意地襲擊了這座城市並使之遭到滅頂之災的是原子彈,但卻不能為當地的醫生們提供足以戰勝巨大困難的有效方法。重籐博士等醫務工作者只能確認他們與之相抗爭的對手是最為兇惡和強大的敵人。至於治療方法也只有施行外科手術,注射強心劑和營養劑而已。
當急性原子病日益明顯出現時,從醫生的角度出發,究竟是採取什麼方式應付的,關於這一問題,原子彈爆炸當時任日本紅十字會醫院內科部長的朝川博士在《廣島原子彈爆炸醫療史》一書中,如實地反映了當時艱苦鬥爭的情景。"不知是什麼原因,一些並未受到外傷的人總是訴說感到身體倦怠。隨之而來的是流鼻血,有血便,渾身上下出現皮下出血點,最後死去。究竟死因何在,最初無人知曉。當對於某種疾病不能確診時,首先要檢查血液,這是內科醫生的常識。於是便從地下室拔來驗血的器材,當看到血球時,醫生們不禁大吃一驚,他們意識到在這種情況下,人必死無疑。白血球少得出奇,人是不會存活的。"
我為這些醫務工作者在極限狀態下依然堅持"內科醫生常識"的頑強意志所感動。然而,卻沒有任何藥物足以醫治已經發現的疾病。當流鼻血時只能塞上止血栓進行壓迫止血。甚至連出血的原因也弄不清楚。一旦發現出血,這位原子彈受害者便已接近死亡深淵的邊緣了。當原子彈爆炸第二年的冬天來臨時,這些惡性的急性原子病患者已經全部死去,至少從表面看來,急性原子病問題已經了結了。
人類自從有史以來,當受到最具優勢的"惡"的攻擊時,首戰大都以人類的失敗而告終。醫生們擁有的是諸多的不利條件,他們無疑處於劣勢。然而,重籐博士等人仍不屈服,實際上也不允許他們屈服。因為,白血病這一大敵最為可怕的一面,已經逐漸清晰地顯示在他們的面前。
敵人壓倒一切的強大威力,越來越明顯,但重籐博士等沒有屈服。實際上,他們只是拒絕屈服而已。沒有任何有利的推測有助於他們不屈服,有的僅僅是他們拒絕屈服。
如果,他們真的屈服了,那麼《原子彈爆炸醫療史》僅以描寫最初敗北的數頁文字就可以結束全書了。進入廣島的佔領軍,也同樣並不瞭解如何對付這一由他們自身放出的龐大怪物。他們也只能是從成立ABCC1入手,設法尋找線索。攻擊者最終還是需要依賴被攻擊城市中倖存的醫生們的人類的努力。廣島的醫生更不能允許自己屈服了。他們在比導致青年牙醫自縊的絕望更加具體而真實的黑暗緊緊束縛著,而且並未屈服。在長達20年的歲月裡,他們始終拒絕屈服。怪物不斷顯示出它那痛苦而陰暗的形象,而又總是比醫生們更加處於優勢,即便如此,重籐博士等也決未曾屈服過。
1原子彈災害調查委員會——譯者
時至今日,我們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證據足以說明,救濟原子彈受害者的人類的善意,比製造核武器的人類的罪惡更處於優勢。然而,歸根結蒂,企盼著在這個世界上恢復人類和諧和人類秩序的人們,必須注視廣島的醫生們所進行的長達20年之久而又並不穩操勝券的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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