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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10月,在轟動日本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一名在投下原子彈當日出生的廣島青年,被選為傳遞聖火最後一棒的運動員。當時,一名從事日本文學作品翻譯的美國新聞記者,一個應該是最理解日本,和日本人擁有共同感情的美國人卻提出意見,他認為,這項決定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這位當選的傳遞最後一棒聖火的青年,即便他被傷痕損壞了身體,暴露出放射能所造成的傷害,他是一個真正的"原子彈之子",對這一選擇,我也不會持有異議。恰恰相反,這些小伙子和姑娘們(他們有幸活了20年)作為出生在那個日子裡的廣島人應該是更為正常類型的人。然而,實際上這位被選中的中距離賽跑運動員,具有一個十分出色的健康的身體。那正是一個以人類自身的強韌令人震撼的肉體。他面帶從一切不安中解脫出來的微笑,飛奔在巨大的運動場上。為了我將寫進《下一代的原子病問題》一文中的廣島的重籐院長,我也曾為這位青年健美的肉體祝福。
但是,儘管如此,而那位美國記者卻說,青年會使美國人想起原子彈而感到不快。他是企圖將廣島的一切從美國人的記憶中抹殺。而且,這種意圖還遠遠不僅出現在美國人的心頭。目前,擁有核武器國家的所有領導人和所有國民,難道不是都想從他們的記憶中將廣島一筆勾銷嗎?正如《原子彈受害白皮書》所闡明的那樣,與其說廣島證實了原子彈的威力,莫如說它是核武器導致的最為殘酷的人類悲劇的證據。世界一般的態度是"暫且忘掉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領導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作為保衛和平的威力而保持核武器。至於它將為真正的和平帶來何等的後果,或許可以擁有做出種種觀測和理論根據的自由。實際上,現在全世界的印刷機正在十萬火急地印製著他們的觀測和理論。但是,這類百家爭鳴的所有聲音,顯然都是從將現在的核武器視為一種威力的觀點出發的。這就是當今世界的流行趨勢或常識。此時此刻,有誰願意想起曾陷入人類的極端悲慘境地的廣島呢?
在廣島我曾多次見到原子彈的受害者,他們都說自己希望忘掉原子彈,再也不想提起那閃光的瞬間。關於傳遞奧林匹克聖火運動員的選定,將會令人想起原子彈而不快。如果說有人擁有提出正當抗議的權利,那麼這只能是原子彈的受害者,只有他們才真正痛切地希望忘卻那一天的悲慘,而且,為了能夠正常地生活下去,他們也必然應該將那一切忘卻。我在大學時代曾有一位出身廣島的同學,在讀大學的四年裡,他一次也未曾提起原子彈。他擁有保持沉默的權利,這是理所當然的。
在原子彈爆炸紀念日黎明時分的廣島,我曾在原子彈遇難者紀念碑旁,以及其他各種場所,發現幾位婦女,她們以隱藏著深沉憂傷的可怕眼神凝視著,呆呆地佇立在那裡。每當這時,我總是想葉夫圖中科的詩中的一節。
她那凝視著的眸子,
雖然毫無表情,
但潛藏其中的悲哀與痛苦,
卻是無可名狀的可怕。
我即便走上前去和她們打招呼,恐怕她們也不會開口。她們同樣擁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如果有可能,她們有權徹底忘卻有關廣島的一切。廣島對於她們而言已經足夠了。儘管她們知道這絕對不利於原子病的治療,但是,在想要離開廣島到其他城市定居的人們的內心深處,希望逃離存在於自己心中和外部的廣島,這一意念是否在起作用呢?當然,如果這是可能的,那麼,他們是有權徹底逃離廣島的。
然而,如果一旦發現了原子病的苗頭,他將再也不可能忘記廣島,也不可能再逃離廣島。當然或許有人會採取這樣一種態度,那就是即便住進原子病醫院,也不去想廣島而打發著日子。如果有可能有意識地不再尋求廣島,以盡可能地遠離廣島的心情生活,而且當病痛痊癒回歸社會之後,仍可以同廣島毫無關係地生活,那麼,這位患者就將是最幸福的。如果所有的患者都能如此,那將是一樁多麼美好的事情啊!然而,以宮本定男為例,他是一位拼著性命參加禁止原子彈氫彈運動的患者,他有意識地接納了廣島,他敢於回憶發生在廣島的最為殘酷的人類悲劇,他通過寫文章追述他所經歷過的往事;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來訪的外國人訴說,而且面帶微笑。他不僅沒有逃避廣島,相反地接納了廣島。他究竟是為了誰呢?他是為了當他悲慘地死去之後將繼續生存的、除他自己之外的所有人類,是為了我們。宮本定男的熱情,恐怕是來自於他正面臨著自身難以逃避的死亡。同樣死於廣島的優秀詩人岝三吉也突然滿懷熱情地傾向政治,並在他發生了致命的大咯血之後還參加了實際的行動。豐田清史曾證實說:"24年4月,大咯血不可否認地將岝君帶入了死亡的恐怖之中……而對於死亡的畏懼卻使他決心加入日本共產黨,並於6月5日參加了那次船越町的日鋼事件鬥爭"。
為了戰勝自己面對悲慘死亡的恐怖,必須確信活下來的人們能夠從他們為戰勝悲慘的死亡所做的一切當中受到啟迪,從而使自己的死為生者做出貢獻。如是,則死者就會化為今後仍將生存的人們的生命的一部分而繼續存在。這種以死後的生命為賭的行為,就是宮本定男在原子病醫院中所從事的活動,就是岝三吉的入黨。由此,我被喚A某種疑慮:目前緊緊束縛著我的恐怖,豈不是要使他們以自身的死亡下的賭注變得毫無意義了嗎?而且,關於這一點,宮本定男在他彌留之際可能已經預感到了。這種恐怖的感覺不曾離我而去。我們這些依然生存在地球上的人們,難道不是否定他們的以死為賭,而又不想支付賭資嗎?
或許我要將這些死者稱之為聖徒。而他們並不信仰任何宗教,詩人甚至還是一位共產主義者。但如果按照加繆在下列對話中為聖徒所下的定義,那麼這種稱呼也似無不妥。他說:"'牽動著我心的是如何才能成為聖徒的問題''那你不是不信神嗎?''所以說,人不依靠神能成為聖徒嗎?——這是我今天懂得的唯一的具體問題。'"
儘管如此,如果還有人對聖者一詞持有反感,那麼,你就應該想起塞利納以粗野鄙俗的筆觸寫出的一段話,同時再想一想那兩位至死都不曾保持沉默的死者。塞利納寫道:"所謂徹底的失敗,主要是忘卻,尤其忘卻那些將自己折磨得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人和事,最後也未曾發現有些人是何等的心術不良,隨後死去。當你將一隻腳伸進棺材裡的時候,你再掙扎反抗也無濟於事了,但是也決不能既往不究,要將在人群中發現的所有極端陰險毒辣的一面,逐一揭露出來,否則將會死不瞑目。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曾虛度一生。"廣島的倖存者們對於那一場極端殘酷的人類悲劇不再保持沉默,不想將它忘卻。相反,他們想要發表議論,進行研究,並將它記錄下來。這確實是一種需要付出非凡努力的重大行為。廣島以外的人是無法準確地衡量他們必須戰勝的以厭惡感為首的全部感情的總量。唯一有權忘記廣島、對廣島的一切保持沉默的人,反而希望議論它、研究它,並將它記錄下來。
《廣島之河》的婦女們、推動實現原子彈氫彈白皮書計劃的人們,以重籐博士為首的原子病醫院的醫生們,還有那些以謹慎而微弱的聲音訴說自己的殘酷經歷,訴說自己心中的廣島的所有原子彈受害者們,在這些廣島人的身上存在著真正的人類威嚴,今天看來已不足為奇了。只有這樣,在我們這個世界上才會出現擁有威嚴的人們。
自從兒時陷入困境以來,至今我仍未能就如何才能使自己擁有威嚴這一課題寫出一份理想的答卷。但是,僅有的一點就是我覺得似乎掌握了從屈辱和羞恥的感覺中保護自己的手段,那就是要永遠牢記切不可忽視廣島人的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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