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廣島札記 12》關於人類的威嚴 (中)

父親是否希望用他的話,使我對於士兵的死,在內心中求得平衡呢?似乎是說,反正士兵是死了,怎麼死都是一樣的。不過,這種反正是死,怎麼都是死的說法使我開始感到新的無法形容的恐怖。我可能就是在坦白之後被殺掉的類型的士兵。我對這種類型深感厭惡,為另外一種不坦白而自殺的類型的存在而感動。然而,誰也不可能教給我,像我這種類型的人怎樣才能使自己變成不坦白而去自殺的類型。包括我父親在內。作為孩子的我,曾經白白地做了各種各樣的假設。但是,結果我都碰壁了。難道能夠認為同自己的死相比,別人的死更加重要嗎?難道自己的死不是絕對的嗎?而且依照父親的看法,無論怎樣,自己都必死無疑,同他人的死毫不相干!在我陷入這一最糟糕的境地之前(如上所述,我認為這種情況遲早必將降臨到我的頭上,並確信這是命運的安排),為了使自己從我所屬的可憎的類型變成默默地自殺而死的類型,我曾在充滿恐怖的困境中,期望著能找到足以說服我自己的解釋。

不料當我還在童年的時候,戰爭便結束了,需要在戰場上做出的決定延期了。但是,對於我來說,考慮自己究竟屬於寧死不屈的類型,抑或是屈服而後被殺的類型,這個問題使我深深地陷入了持久的困境。在已經無須奔赴戰場的時代,它佔據了我青春的全部日常生活。那是一種心病。我是一個乖僻的高中生,有時希望舉止粗暴,有時又確信自己是一個受虐的人。不久,我進入大學文學部學習,開始攻讀法國現代文學,在教室裡,經常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是法國文學和日本文學,彼此都各自擁有獨特的流行的語言。我發現在法國文學中頻繁出現的詞彙的同義語,在日本文學中卻遭到冷遇。其中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以下兩個詞:威嚴、屈辱或恥辱。它們都同我始自少年時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關聯。亡靈絕未消失。當然,並非說在日本文學中絕無使用這類詞彙的先例。作為日本心境小說的傳統主題,不難找出屈辱、恥辱之類的詞。然而,在法國文學中,屈辱和恥辱都是足以刺傷作家和讀者心靈的、人類道德觀念的最為鋒利的劍,而在日本文學中卻從未以如此的份量出現過。此外,關於威嚴一詞,情況更為明顯。例如說:"那個少年充滿著威嚴",這種文章在日本文學中很難以流暢的句法加以表達,那只不過是翻譯的文章而已。

於是,我為我始自兒時的困境從法國文學中學到了一種特殊的定義,賦予它如下的語言:屬於蒙受屈辱和羞恥之後白白被殺死類型的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變成帶著威嚴而自殺的類型呢?當然,對於正處於青春即將逝去年齡的我來說,已經不再繼續以這種極限狀態考慮問題了,因為它過於孩子氣。但是,進入我的語言世界中的威嚴、屈辱和羞恥等詞彙,至今依然是我自身的道德觀念中的最為基本的用語。我在廣島看到了同人類最嚴重的屈辱相關聯的東西;在那裡,我第一次遇到了可看作為最有威嚴的日本人的許多人。而且,在曾經發生過自從人類有史以來最為殘酷的事件的廣島,在那個人類世界中,所謂威嚴、屈辱或羞恥之類的詞彙,都不是單純的,而經常是以雙重意義出現的。

涉及到屈辱或羞恥等詞彙,我曾寫過一位老人的故事。他為了抗議恢復核試驗,試圖剖腹而未果,他曾說:"終於活著丟人現眼了"。他的廉恥心本身就構成了威嚴。他也道出了原子彈受害的孤老們對於違背常理的事感到羞恥的心理。在原子病醫院裡,我認識的一位青年婦女,時隔一年,再次住院。當我遇到她時,她說感到自己可恥。還有為數眾多的臉上帶有醜陋疤痕的女孩們,至今仍由於感到自己可恥而閉門度日。這就是廣島。如果我們自己不感到羞愧,那麼,又如何能夠阻擋這些曾經經歷過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們自身所感受到的恥辱呢?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感覺錯位啊!

一個女孩為她帶有疤痕的臉而感到羞恥。在她的內心中就會有可能以這種羞恥作為分界線,將地球上的全部人類分作兩個群體:一個是帶有疤痕的女孩們,另一個是其餘所有沒有疤痕的人們。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的人們,為自己的疤痕而感到羞恥;帶有疤痕的女孩們,面對沒有疤痕的所有其他人的視線而感到屈辱。

有疤痕的女孩們肩負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怎樣選擇她們的生活道路呢?其中的一種就是躲進昏暗的房子深處,逃離他人的視線。這種逃亡型的女孩無疑居大多數。她們悄悄地躲進廣島許多家庭的角落裡,而且,她們的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另一方面,是不逃亡的類型,她們自然地分為兩類。一種是希望原子彈或氫彈再一次落到這個世界上,地上所有的人都同她一樣受到疤痕的傷害,從而獲得足以同自身的羞恥和屈辱感相對抗的心理支柱。那時,凝視她們疤痕的他人的目光已全部消失,他人已不復存在。在這個大地上將不會再有分裂。實際上我已聽到過這種呼聲,並曾引用過這類短歌,當然,這種詛咒未能超出心理支撐的範圍。這些女孩們只能很快便默默地一無所獲地進入逃亡型的行列。

同時,還有另外一種類型。那就是通過參加廢除核武器運動,反過來利用自己代替全人類曾經經歷過的原子彈爆炸的災難,將它作為自己的武器,賦予自身感受到的羞恥或屈辱以價值的人們。我所做的這一繁瑣的分類,實際上並無必要。廣島的人們為了將他們曾經體驗過並正在體驗著的人間悲劇、羞恥或屈辱、卑鄙以及所有這一切都加以倒轉,使之具有價值;為了真正恢復這些受害者們的人的名譽,廣島必須在徹底廢除核武器的運動中,作為最為本質的思想骨幹而發揮威力。無論是有疤痕的人,還是其他所有沒有疤痕的人,都必須共同確認這一威力。除此之外,難道人類還會有什麼手段能將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們從最為悲慘的死亡恐怖中拯救出來嗎?

因此,即使通過政治力量的對比關係徹底廢除核武器,那對於恢復廣島的原子彈受害者的人權也是無效的。我以道德的名義,或以思想的名義,認為這一單純的定理是最為重要的。尤其是面對中國的核武裝,我想再一次對自己證實這一點。或許有人認為這種想法是感情用事。但是,如果你有醜陋的疤痕,為了以你自身的力量去治癒由於疤痕而導致的心理創傷,你想尋求一種手段,那麼,你必須確信,只有你自己的疤痕才具有為了徹底廢除核武器最為真正的價值。也只有這樣,才能使徒然因白血病而死亡的痛苦和恐懼獲得昇華而有意義吧。

我們這些只是出於偶然免遭廣島災難的人們,如果我們將自己作為一個擁有廣島的日本人和擁有廣島的世界人,堅定地以這種態度為中心,去思考人類的生存與死亡的問題,真正希望為我們自己的廣島提供補償,並賦予它以價值。那麼,下述的公理就可以成立,那就是廣島的悲劇將帶來全人類的覺醒。為了實現這一目標,難道不應該針對一切核武器採取對策並建立秩序嗎?在當今的政治時代,或許有人認為一個國家的新的核武裝,反而會通往徹底廢除核武器的道路。這個"童話"是具有現實性的,而且也是可能實現的。而且,實際上既然世界已經向著這一方向邁出了第一步,那就將是絕對可能實現的。

然而,我卻不敢苟同。因為向著這一童話城堡邁出第一步的現實的腳步,確實踐踏了那些至今仍躲在昏暗的屋內,為疤痕而感到羞恥,青春正在一天天逝去的廣島女孩自我康復的希望。而且,實際上也沒有任何徹底廢除核武器的跡象,這種現狀,對廣島人來說,將是一種何等殘酷的事實!我沒有勇氣去加以推測。

如果允許我毫無顧忌地坦率地說,那就是地球上人類的任何一個人都在力圖徹底忘掉廣島,忘掉發生在廣島的最為嚴酷的人類悲劇。我們對於自己的個人不幸,都希望盡可能快地忘卻,無論是大的或是小的不幸。即便是在街角上稍稍受到一個陌生人的輕視,連這樣小小的不愉快,也不想將它在記憶中留到明天。由這樣的個人組成龐大集體的全人類,企圖忘卻廣島,忘卻人類最為嚴酷的悲慘頂點,那就不足為奇了。我們且不必翻閱小學教科書,實際上成年人也並不想將有關廣島的往事,告訴給孩子們。任何倖存者和有幸未曾遭到放射能傷害的人們,都想忘掉在廣島死去的人們和面對死亡堅持痛苦博鬥的人們。忘掉一切,自己要設法愉快地度過瘋狂喧囂的20世紀後半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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